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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休道儿郎唤无名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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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得长青门众人的身影转过山坳,阿萱终于放下心来.她本来担心秦真恶名远播,先前于江上泄露身份,会被这些江湖人为难.谁知排教中人自然是不敢相烦,长青门人更是视若无睹,竟无一人提到秦真之事.
她松了一口气,微笑着转过头去,本想要与秦真说话,目光却不由得一滞,脸上渐渐浮起了惊骇的神色.
秦真素来少见她会有如此失态,警觉地回头一看,也不禁怔住了!
归州地处三峡地段,两岸多有悬崖危岩,道路崎岖难行.这条所谓官道也称之为栈道,乃是凿石壁而建,有些狭窄地方还必须凌空架上碗口粗细的横木,上铺一层木板,方才仅容两辆小马车并肩勉强通过.俯身脚边崖下,无尽江涛滚滚向东流去,令人不由得胆战心惊.
此时临江石崖之上,斜斜伸出一枝苍劲虬曲的野松.松色青翠,亭亭如盖,其下立有一人,布袍麻履,本是极平凡的装束,衬在他的身上,却有一种奇特的慑人心神的魅力.
秦真喉咙干涩,呆了半晌,方才开口道:"爹……秦掌门……"他似是微微一窒,脸上却又浮起那种戏谑而略带邪恶的笑容,身子往后退了一步,道:"原来……秦掌门终究还是不想放过我呢!"
秦兴凝视着他,点了点头,脸上波澜不惊,淡淡道:"你逃不掉的……这世上,你已是无处循身了."
秦真苦笑一声,阿萱却已叫了出来:"秦掌门!你误会他了!他……不是他逼死云昭华……实在是云昭华她另有……"
"谢姑娘!"话语未了,秦真一声暴喝,打断了她未尽之言:他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推到身后!他转过头来,脸色铁青:"谢姑娘,秦某之事,乃是自作自受!跟亡故之人可没有半点关系,更不要污了她的名声!"
阿萱被他猛力一推,几乎要站立不稳,带累得手中牵着的小无名也几乎要跌倒在地.然而她与秦真相处甚久,念头一转,已知他貌似凉薄,实则心中对云昭华实是爱极.否则当初也不会接受云昭华那荒谬之极的请求,甘愿毁却自己名声.此刻他为维护云昭华身后声名,自然是宁死也不愿说出真相.
秦真的神色突然黯淡下来,淡淡地笑了,带着些许的凄凉和萧索:"秦家清理门户,乃是本家内务,纵然武林盟主亲来……也是枉然.阿萱……你救过我一次,足承盛情."
秦兴嘴角微微一动,那本来并不如何高大的身形,在晨光中如山峙立.布衣在山风中渐渐鼓涨,磅礴而汹涌的气机,隐然凌空逼来.
秦真拔出剑来,迎风捏诀,目视秦兴,淡淡道:"秦掌门……指教了!"
秦兴面无表情,说道:"你早已被逐出家门,父子之情已绝.现在你处于生死关头,唯有尽力求生而已……切莫有半点骨肉情份."
天边云霞微露,染得云霭略呈粉色.淡淡的霞光落在秦兴身上,越显得他风神迥俗,宛若天神.然而这闻名江湖的世家之主,毕竟已过中年,鬓发微有霜色.不知为何,那天神般的庄严风度之中,竟隐隐透出几分憔悴之色.阿萱想起秦真说过,他本是秦兴唯一的儿子,自幼父亲对其期望甚高,父子拳拳深情犹自在目,谁知今日竟要做生死之决.
无名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跺脚叫道:"我要叔叔!我要叔叔!"阿萱咬住下唇,一把抱起他小小的身子,哽咽道:"乖,叔叔跟爷爷玩打仗,马上就会回来的."
秦真眼眶微热,足尖只在栈道上轻轻一点,和身扑去!冷厉凛冽的剑气破空而至,强大的气劲向两边蓦然排射!崖上青草受剑气所逼,簌簌摆动有声.阿萱下意识地抱紧了无名,无名早就忘却了哭泣,只是睁大了明亮的眼睛,一霎不霎地盯着秦真.
秦兴皱眉道:"'意在剑先,剑由意生',这么多年了,你始终还是意随剑走!"他灰袖拂动,已随手从身旁松树上折下一根苍翠枝条!松枝凌然探出,也不见招式如何,却是"索"地一声轻响,秦真气势顿破,掌中精钢长剑竟被击荡开去!松枝就势长驱直如,虽是一根细长树枝,执在秦兴手中,受气劲催动,却隐然竟挟风雷之势!
秦真后退一步,失声叫道:"啊呀!"长剑回撤,顿然幻作层层光影,光华眩目!无名年岁尚小,哪里见过这样精妙的剑法,脸上尚有泪痕,却居然格格地笑出声来.
阿萱却是看得神动意弛,想道:"这山西秦家本是以暗器而闻名,却不知原来剑法也如此精妙!只怕比起那日百尺楼中的春姐姐与江公子来,也只是略逊一筹罢?"噌!剑身如带风啸之声,划破清凉悦目的晨色,直剌秦兴喉头!秦兴手腕摆动,松枝疾如闪电,但见苍绿影子破空飞来,瞬间穿破光影之网!"嗖"!轻响声中,那松枝坚逾刀剑,已是深深插入了秦真胸膛之中!
血影乍现,"当啷"一声,秦真手中长剑落地,他身子晃了一晃,脸色苍白,紧紧捂住胸口,轰然倒了下去.
秦兴长眉微蹙,闭了闭眼睛,左手高高扬起,置于秦真头顶,就待尽力拍下!
阿萱眼尖,已看清他掌中隐隐蓄有一团银白烟雾,诡异莫名,隐含杀气!当下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丢开无名的小手,纵身扑了上去,大叫一声:"不要杀他!"
纵是她舍命相救,也一定打动不了这位秦家掌门的铁石之心.况且相隔数步,秦兴出手却是疾如迅电!然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到底是一种大无畏的勇气,还是一种绝望中萌生的希望?
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希望!
秦真仰面倒于反手探出,突然攫住落于地上的长剑,"唰"地一声,剑光如练,平地卷起,有如银河倒挂一般,袭向秦兴前胸!
阿萱修为甚浅,虽看不出个中精妙之处;便觉这一剑宛若羚羊挂角,角度奇异,大异秦真先前剑路,而其浑然天成之处,几无踪迹可寻.
意主剑臣,方为王者!阿萱的心中,蓦然跳出这样一句话来!
秦兴嘴角露出一缕微笑,低声道:"好!"
秦真手腕一抖,如练剑影瞬间消失不见,唯有一枝晶光闪烁的长剑,迟疑地顿于半空之中.剑尖距秦兴胸膛半寸处凝滞不动,折射出一束棱形的灿烂霞光.
阿萱猛然停住脚步,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
秦兴淡淡道:"你自幼练剑,已有十数载寒暑之功,然而总是难以达到意生于剑动之先的境界.今日你终于学会了以掌中长剑,挥洒出你心中真实的意念;而不是让自己的一点灵机,反沦为任何剑法的奴隶."
他看了一眼秦真,柔声道:"论起江湖规矩,这一剑是你赢了.败于你的剑下,我自然是任你处置.你……只要杀了我,便可以逃之夭夭,只要注意机变藏匿之道,其他人绝计再也找你不到."
阿萱呆若木鸡,实是料想不到,秦兴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小无名更是骇得睁大眼睛,竟然不曾哭闹.
秦真半跪在地,脸上神色几经变幻,说不上是悲是喜,是痛是怨.他本来伤得颇重,此时这一剑耗力过巨,创口撕裂更甚,鲜血无声地流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他面前的黄土浮尘之中.然而他那一剑,仍然是那样坚强地停滞于半空,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良久,秦真终于说话了,一字一句,却有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悲伤:"爹爹,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自相残杀?为什么你总是要逼我?不是逼我去死,便是逼我将你杀死!"
"当啷"!
秦真用力掷下手中长剑,目眦欲裂,喝道:"你杀了我罢!"阿萱飞身扑上,口中急切叫道:"不要!"一缕指风蓦然袭入肋下,阿萱身子一软,已是跌落尘埃,想要运气之时,却是连指头也动弹不了.心知是秦兴凌空点来,已是封住了自己穴道.无名哭叫道:"姑姑!姑姑!"趔趄着脚步跑了过来,紧紧搂住了她的脖子.
阿萱动弹不得,也顾不上秦真恼怒,脱口说道:"前辈……秦掌门!秦真他真的是冤枉的!云昭华之死……另有其因啊!你……偏听一面之词,居然要杀了自己儿子,虎毒还不食子,你这个……你这个老糊涂!"
秦真喝道:"阿萱!"眼中热泪却是滚滚而下,突然笑道:"爹爹,你看,我做恶一生,临死之时,居然还有女子拼命来证实我的清白!这……算不算是……死而无憾呢?"
秦兴叹息一声,缓缓道:"这位姑娘,秦真是我的儿子,他天性如何,我又岂能不知?平素他都不曾正眼看过家中的侍女,岂肯当真在蜀中涉足青楼,继而逼死云家姑娘?"
阿萱怔怔道:"那……那你……"秦真也猛然抬起头来,哽咽道:"爹爹!原来你……你什么都……知道?"
秦兴神情庄穆,说道:"真儿,当初我听闻云家姑娘噩耗,便将你赶出家门,后来我更是亲自前来追杀,绝无容情之处.想来你的心中一定怨我是非不分……是也不是?"
秦真垂首不言,秦兴长叹一声,道:"真儿,我当初以为,你当真是迷了心性,做下十恶不赦之事,故对你颇有误会.这一路以来,我一直跟在你们身后,但见你与这位谢姑娘朝夕相处,却始终未涉于乱……倒也不象是那样淫邪的猪狗不如之辈."
秦真与阿萱脸上一热,心道:"那妓院之事,他岂不都瞧在眼里?"
秦兴神色如旧,又道:"我细细想来,方觉你与云家姑娘之事,其中疑点甚多.但纵然云家姑娘有她的不是;你却不该以此为由,放纵邪恶心性,狎妓酗酒,致使蜀中震动.你以一已之喜怒,置我秦家声誉于不顾!我依族规逐你出门墙,该是不该?"
秦真低声道:"是孩儿的不是."
秦兴又道:"我逐你出门墙,不过是将你赶到江湖上多经些风霜,识些人情世务.若当真磨炼成一条汉子,何愁不得回归秦家?"
他顿了一顿,肃然道:"人生道路何其漫长而崎岖?也未见得所逢之人个个都是知已,好男儿当胸怀四海,光明磊落,但求自己无愧于心,方才无愧于天地之间!不过只是一女子负你而已,你大可一笑便泯恩仇;便是你找那罪魁祸首寻仇,也还称得上是恩怨分明.然而你……"
他冷然的两道目光,又痛又气地落到了秦真的脸上:"然而你却因此放浪形骸,不知自律,后来竟然还强行以武力夺人妻女,贩卖于青楼妓馆之中!只因一人负你,你便要负了全天下人么?你迁怒于他人,泄己之私愤,可毁掉了多少女子贞节,夺走了多少家人幸福?便是寻常的江湖采花淫贼,都是人人得以诛之!以你这狭隘胸襟,如何叫我放心你留在世上?"
秦兴深吸一口长气,眼神锐利而冰冷:"秦真,所谓咎由自取.只因你是我的儿子,我不愿你毫无尊严地死在别人手中,这才亲自前来,为的是保全你的体面!"
秦真泪流满面,低声道:"孩儿罪该万死."
阿萱脑袋里一片空白,眼见得秦真嘴角边露出一抹凄苦笑容,慢慢合上双眼;心中悲伤痛绝,却是眼睁睁地无计可施!
"啪"!秦兴手掌白雾再聚,毫不犹豫地当空拍下!
灰影一闪,但闻有人长笑道:"何须如此!"语音未落,秦兴但觉一股淳和无比的内力扑面袭来,心中一凛,长袖回拂,指间真气凝成旋转气劲,螺旋般地向那人席卷过去!
那人"噫"了一声,道:"妖月斩!"身形陡然闪避开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本是半跪于地的秦真身子已落入了他的臂弯之中!他一把将秦真丢向阿萱身旁,笑道:"抢回人来啦!"
秦兴目中精光陡闪,指尖蓦弹,但见一点银色砂粒飞上半空,瞬间爆开,化作无数细碎的银色砂粒,闪闪发光,煞是好看.
秦真惊呼道:"爹爹!绝命砂!"
秦兴冷哼一声,但见那些砂粒如受大力牵引一般,刹那间便在空中汇聚,形成一条流动光带,刷地向来人飞射过去!
那灰衣人见势不妙,已是反身除下外衫,当空一舞!内有真气激荡,外衫随即鼓涨而起,宛若鼓面一般!那些砂粒甫一触及他真气,旋即四下飞溅!秦兴双掌遥遥拍出,那些砂粒蓦而合一,破空有声,径向那人飞去!离他身形尚有三尺之地,砂粒轰然炸开,无数细小银砂,宛若有生命之物一般,密集疾射而至,顷刻间将那人周围三路尽数封死!
那灰衣人见秦兴操纵这小小砂粒,当真趋动如神,自然不再怀疑,此物便是秦兴闻名江湖的"天罗地网绝命砂"!心头一凉,暗道:"我当真是大意得很,竟要毙命于他手中了!"
眼前身影恍惚一闪,却是秦真不知何时,已是扑上前来!"籁籁"数声轻响,那些细小砂粒,已尽数嵌入了他的身体之中!
"砰砰"数声连响,却是秦真身上中砂之处衣衫层层炸裂,冒出一缕缕黑烟来!但见无数血洞齐现,殷红的鲜血,瞬间流遍一地!
阿萱的悲呼、无名的啼哭、秦兴无声的惊讶、还有那灰衣人的失声惊叫……在秦真的耳边已是渐渐模糊……最后残存的一缕意识里,是唇间喃喃的一句话语:"爹爹……今日我可算得是……一个……一个好男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