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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蓦然江湖风尘老 ...

  •   灰衣人身形一晃,伸手扶住秦真,轻轻放倒在地.他指尖真气弹出,阿萱但觉身上一轻,血液流转起来,原来穴道已经解开.她顾不得许多,飞扑到秦真身边,"刷刷"数声撕下自己衣襟,麻利地为他包扎住了伤口.然而秦真仍如血人一般,伤口中鲜血倒已止住,却并不是她包扎有效,而是他无血可流了.
      阿萱蓦然转过头去,咬牙便待再要说上两句,却见秦兴神色怔忡,木然立于当场.江风吹动了他灰白的头发,仿佛刹那间苍老了十余岁.

      灰衣人凝然而立,气度落拓而不失清贵,满面风尘难掩那眉眼英朗――正是那日龙舟赛前,于归州客栈大显身手吓退权贵之人.他目视秦兴片刻,终于动容嗟叹道:"何必如此!世事犹如沧海桑田的变幻,是非功过又岂能一概而论?"
      秦兴突然仰起头来,向天长啸一声.啸声高昂悲愤,真可响遏天边行云,却又似蕴藏有无尽的哀沉凄伤.两边树木受啸声所激,刹那间枝叶萧萧四落.
      满天飞叶之中,秦兴突然腾身而起,宛若飞鸟划过苍穹,双臂招展,掠过栈道边一排排的木栏,瞬间失去了踪迹.唯有那长啸之声,穿破峡江重重山崖,仍是隐隐回荡不绝.
      秦真僵卧于地,脸色已苍白如纸.阿萱跌坐在秦真身侧,臂弯里紧紧抱住惊骇的无名.她半晌没有说话,只有单薄的脊背微微颤抖,远远看去,那婀娜娇媚的少女背影之中,竟也透出了几分坚毅与沧桑.
      灰衣人犹豫了一下,但仍是淡淡道:"他怕是没救了,姑娘,你……节哀……这世上男子,原也不是只有他一人."
      阿萱如石雕一般,并无丝毫反应.良久,她突然转过头来,脸上微有泪痕,然而目光却如烈火一般炙热:"不"!她的脸上浮起一抹红晕:"我与他……不过是萍水相逢罢啦……他自有心爱之人,却与我并无关系……"灰衣人一怔,道:"如此……你又何必舍命护他?"
      阿萱含泪抬起头来,说道:"佛家说过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秦真他并非十恶不赫已经是回头了,为何我们不能拉他上岸?"
      突然听得无名稚嫩的声音,在晨风中怯怯响起:"叔叔……叔叔怎么睡着了……姑姑,我们什么时候去巫山呀!"
      "巫山?"灰衣人棱形的眉峰微微一挑,蓦然间射出寒电般的冷光:"姑娘,你们去巫山做甚?"他的声音也冰冷了下来:"江湖传闻,巫山女夷教人正在追缉秦真……莫非你与秦真不是逃避追杀,竟是上巫山寻仇而去?"
      阿萱惕然警觉道:"你是何人?"她环目四顾,这才赫然发现,不远处的栈道之旁,居然还放有一盆兰花.只怕便是他在客栈中单独放置一房的那一盆,没想到倒真与他形影不离.阿萱虽不识花卉,但看那兰花也知颇为名贵,且有了些年月.叶片修长碧绿,花色玉白,在风中吐出幽幽香氛.
      灰衣人的视线也落到了那盆兰花之上,淡淡一笑,神情中竟有说不出的萧索之意:"我……是春十一娘的故人……自秦真在江上露出行迹,我便一直缀于你们身后,不过是想擒住秦真,与春十一娘做个见面之礼罢了."
      阿萱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护住秦真,急道:"你……"
      灰衣人见她神色惶急,忙道:"他如今已是将死之人,我自不会动他.况且……"他喟叹一声,道:"看这人所作所为,倒也不失为一条好汉.许是一念之差,便是误入歧途……唉,这世上之事,多半便是坏在那一念之上啊……"
      灰衣人自怀中掏出一只小瓷瓶,递给阿萱:"这是蜀中疗伤灵药,价值百金,想来有些用处.姑娘,你便拿去罢."
      阿萱含泪接过,低声道:"不知大爷你尊姓大名,容后再报."
      灰衣人仰起头来,衣衫在江风中猎猎吹拂.他面上神情,却是一片怅惘与茫然:"我么……我姓孟……至于名字……那是早就没有了……"

      暗红色的松油光明灭不定,照在秦真苍白的脸上,也是明灭不定。屋梁影子投射下来,扭曲而诡异.松油不时发出单调的噼啪声.归州山中的夏夜,仍有些微凛冽的寒意.
      总算是夺回了秦真――或许她并没能夺回他的性命.秦兴没有当场取他性命,想必也是料定他命不久长罢?阿萱唯恐秦兴再次返回,故连客栈都不敢落脚,而寻得这一处山民守林的小小木屋,借以隐蔽安身.
      他昏迷已有数日,仍无苏醒之迹象.阿萱变卖身上所有首饰,穷尽平生所学,灌入各类续命疗伤汤药,却仍然不能使他醒转.若不是那灰衣人赠她一瓶疗伤灵药,恐怕以他伤势之重,已是熬不过第一日的夜晚.
      那药当真奇效无比,气味幽香,膏若凝脂,涂上伤口之后,只是一夜便生出了新肉.无奈秦真真元血气受损太重,虽是生肌医骨的灵药,却终究是治不得他的根本之症.
      数日以来,阿萱服侍秦真,熬药做饭,连洗衣抹身之事也不得不勉力行之.兼之时不时要上山打猎贴补家用,还要抚养无名,本是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却好似家中主妇一般,当真是苦不堪言.幸得无名甚是懂事,少有哭闹.只是性子顽劣,兼之娇养惯了,自理能力颇差,竟连系好鞋袜都要假于人手.阿萱颇为头痛,又盘问不出无名家世究竟,看样子这牛皮糖自己是丢不掉了,索性想将他抚养成人.
      她并无育儿经验,但联想到秦真平生遭遇,不得不惕然生惊.虽说是云昭华弃他在先,然而终究是因为他自幼长于富家,功夫虽强,却是少经历练.心性脆弱易伤,蓦遭大变之际,一时难以适应,才会最终铸成大错.故此阿萱决心以此为鉴,无论如何也不让无名重蹈覆辙.
      阿萱想到无名快到开蒙之龄,去市集抓药时,顺便带回一本三字经来,想要仿效母亲当年一般,来教他认字.又常拿些糖葫芦之类的小食来奖励他,先是让他吃了,再逼他背书。小孩子多没长性,读得几句,便想赖帐。嘴里仍在哼哼唧唧,一双眼珠子却是东转西转,明显心都没放在肝上。
      此时阿萱便立时翻脸,喝道:“你是一个男人!好男儿怎能说话不算数呢?吃了人家的东西,就是答应了人家的要求!你现在能把吃的吐出来么?吐不出来是不是?那就背书,今天你不把这段三字经背完,就不许出门,不许吃东西!也不许离开这张桌子!”
      候得无名委委屈屈地背完了功课,才携他出门,让他自己选几样廉价美味小吃大快朵颐。她每日出门,必令他自己拿着钱袋;若遇下雨,地上雨水甚多,便抱他行走,但必要他打伞。
      无名年幼力薄,纸伞颇沉,打伞时东倒西歪,风雨飘零,两人肩头倒湿了一大片。阿萱也不以为意,反而喜孜孜地夸他道:“不错,咱们名儿真是有君子风度,一个须眉男子,但凡跟女人出门,总该抢先做些力气活儿,难不成还要那些纤纤弱女自己动手不成?”
      浑然忘了这“纤纤弱女”居然抱得起这个“须眉男子”;更何况无名稚嫩的小脸上,尚是有眉无须。
      每次购买食物时,必要无名拿钱袋去付帐。无名起初没有经验,兼之对银钱认识不深,往往忘了要店家找零;又或是一见喜好的吃食玩物,便肆意购买。阿萱冷眼旁观,也不多言。但往往到了晚上,无名嚷肚饿时,却见锅灶冰冷,没有晚饭可吃。
      阿萱便闲闲道:“今日一天的银子,都被你买了些蟈蟈、小泥人儿、枣糕儿,晚上没钱吃饭了。”
      饿肚子的滋味,确实不甚好受,无名一晚上睡了再醒,醒了却肚饥难耐.好容易敖到天明,却又只有一碗薄薄稀粥.他自知理亏,不敢如往日般撒娇吵闹,只是再去买东西之时,便学会了讨价还价,且无师自通,竟能估摸出该物大致价值所在。
      一日他花了两个铜板,买了四个被低价处理的缺腿糖人儿。阿萱有些惊奇地问他,他一本正经道:“姑姑,糖人儿缺腿有什么打紧,咱们又不是拿来看的,只是拿来吃嘛。价钱倒少了一半,有什么不划算的?”
      阿萱便大赞道:“不错不错,一个男人,正当如此精明,考虑周全,为家里多多划算,才算得上是咱们家的一家之主。”
      若遇无名偶然顽劣之性又要发作,便喝叱他道:“如今你叔叔病倒在床,家里只有你一个男人.将来必当是家中的顶梁之人,若不学好功夫学识,将来如何承担养家之责?”
      又或是:“堂堂一个男人,说话怎的如此不算数?大丈夫一诺千金,古今那样多的英雄豪杰,我都讲给你听过的,你忘了么?”下一句却是:“吃糖饼前我便说过,你今日必得将这一段书背完才行。你既然吃了糖饼,便要完成自己的承诺,否则男人尊严何在?将会被天下人所耻笑!”
      有一晚二人睡下之后,门扇晃动,咣咣有声,似是有人在推门。无名心中害怕,阿萱故意道:“咦?这门响得好生奇怪,不是有什么人来了罢?”一面说,却躺在炕上文风不动。
      无名小小的心里,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自知是拗不过这精明古怪的姑姑,道:“还是我去罢,一个男人,如何能让女人晚上开门?”
      阿萱偷偷一笑,她的手心之中,早已扣有两粒石子。便是怕他开门之后,若有意外,便行相救,断然不会让他受到丝毫损伤。
      无名战战兢兢地开门一看,外面夜色深沉,实无一人。原来却是山风吹响了门扇,当下大为放心,便又回床高卧。但自此之后,“男人责任”在心中又深了一层。
      渐渐的,他学会了在姑姑买东西时,一声不吭地付帐;姑姑买完东西,他学会了主动提走;姑姑睡觉时,他也会帮着把被角掖得严严实实;姑姑熬制各种药汤,他便先去洗刷药罐,捅旺灶火;下雨天,他自觉地为两人打伞;每晚关门闭户后,自然也是他迈着小步子,四周检查门户是否严紧;就是有个风吹草动,自然也是由他“奋勇”上前……至于武功,更不必说,虽然实在不太懂,但还是努力地记了姑姑教给的不少口诀。
      只因姑姑说过,他乃是家中唯一的男人,如果没有武功,将来如何保护家中一个老在睡觉的叔叔和两个女人(阿萱已提前将他未来的夫人算在其中了)?对于姑姑经常提到的“未来夫人”,他小小的脑袋中着实慒然,但觉得既然姑姑说要保护,那必然是“男人”不可推卸的责任。
      那小童无名,年方五岁,在遇见阿萱之前,委实不知一个“男人”所需有的美德如此之多。但自跟阿萱一起生活之后,竟然平生首次严肃地开始考虑,作为一个男人,自己应尽的责任。

      多年之后的无名,在张满华丽帐幔的床榻上醒来时,往往恍惚中还仿佛听到姑姑的喝叱声:“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起床?一个男人怎可以这个样子?啊呀,现在都不知负起责任,将来&$#@”
      他一边任由别人为他穿上轻柔的缎袍,嘴角却总会微微地一笑,让垂首侍立一旁的侍从不知所措。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应该是与姑姑度过的那段时光罢?虽然短暂,却是永难忘怀的珍贵回忆。
      如果有可能,他真愿意就这样保护姑姑,尽一个男人的全部责任,一生一世。

      阿萱一手轻轻拍打着熟睡的小无名,一手轻轻转动着那灰衣人所赠盛药的玉瓶,微微沉思.
      这玉瓶竟是从一块翡翠中挖制而成的,通透翠绿,那是极上等的玉料.寻常人家得此玉便足持温饱,谁知这灰衣人竟以之做为盛药器具,想必出身极是豪富.
      忽闻一阵轻响,却是秦真在草铺上动了动,喉咙隐约吭了几声.这可是他昏睡数日来从未有过之事,阿萱大喜过望,将玉瓶放入怀中,慌忙奔过去,问道:"你醒了么?怎样?好些了么?"一边俯身将耳朵贴了上去,却听见他嘴唇微启,声音几不可闻,轻轻叫道:“昭华,昭华……爹爹!妈妈!”再探手到他额上时,仍是冰冷湿润,原来却是流了许多冷汗.

       阿萱心中不忍,掏出手帕来,轻轻擦去他额上汗水。秦真左手突然伸出被来,在空中乱抓乱舞,面色潮红,口中叫道:"昭华!昭华!"
      阿萱叹了一口气,伸手握住他的左手,轻轻塞回被中.想了想,又从怀中摸出一只洁白的玉凤,犹豫片刻,塞入秦真手中.秦真握住玉凤,渐渐安静下来,也没有方才那般燥乱情状了.
      她凝视着又昏睡过去的秦真,低声道:"你不说,我也知道,这只玉凤的翅下刻有个小小的'昭'字呢,是云昭华小时候送给你的,对不对?这些天为了治你的伤,咱们当真缺钱呢,我也不曾变卖过这只玉凤……就是因为我知道,你口中说对她又气又恨,其实心里头总也放不下她……"
      她茫然地望向那不断流下的松脂,轻声道:"是不是每个人的心底,都会有这样一个人……哪怕他让你伤心难过,你却总是没有一刻忘记过他……"
      无意中一回头,却见小无名从旁边的草铺上坐起身来,好奇地望着她。阿萱脸上一热,探身过去,伸手抱了他过来,柔声道:“你怎么醒啦?”
      无名指一指秦真,问道:“姑姑,叔叔他不是一直都在睡觉么?怎么突然说话啦?”
      阿萱紧紧抱住无名,将脸挨着他娇嫩的面颊,轻声道:“叔叔是做错了事,心中懊悔呢。无名,将来你长得大了,须要明白,做为一个男人,很多时候都要忍得下去心中的怨愤。如果是由着性子来,你以为终是报得了怨仇,出了口恶气。却不知那种真正的心痛,并不会因为你害了人而减轻半分。”
      无名怔怔地望着她,一时不甚明白。阿萱叹了口气,心想他毕竟年岁幼小,不通事理.但此刻心中千言万语,此时偏无旁人可以交谈,也只得将这四五岁的小童当作是大人一般,耐着性子道:“名儿,譬如说有人欺负你,抢走了你的糖葫芦,你恨不恨他?”
      无名想了想,说道:"姑姑再给我买一串便是了,卖糖葫芦的人那草捆上有好多支呢!"
      阿萱啼笑皆非,又道:"那如果是有人来打你,伤害你呢?"
      无名漆黑的眼珠转了转,说道:“有人打我,我爹爹会打他。那些伤害我的人,若我爹爹知道了,一定会把他们杀了.”
      阿萱大出意料之外,有些吃惊,道:“你爹爹倒当真厉害。”想无名服饰华贵,定是出身汴京大户,爹娘爱之如宝,自然也不会有人相欺。又问道:"你爹爹是谁?"
      无名咬着手指道:"爹爹便是爹爹啦……"再问他这个问题,却又是模糊不清.
      阿萱叹了口气,说道:“名儿,不是这样的.天下的人都是父母生养的,哪能动不动便将人杀了的道理?譬如有人打了你,你若实在忍不过,让你爹爹去打还他一顿,让他知道厉害,以后再不敢欺负你,倒也不为过。可是如果你却去打其他不相干的人,来出之口恶气,可就大大不对了。”
      她怔怔地望着宛若沉睡的秦真,说道:"叔叔心中也苦啊……只是……唉,一饮一啄,看似天命,其实不过都是自己的性格,决定了本身的命运……"
      无名胖乎乎的一只小手,摸过秦真昏迷中仍然紧蹙的眉头,说道:“叔叔这般可怜,我们陪着他睡好不好?以前在家里,我不让我奶娘陪我睡,奶娘说,如果我睡觉没人陪,梦里定然是见着大老虎哩。叔叔若梦到大老虎了,可怎么好?”
      阿萱不禁莞尔,偶然一瞥,但见秦真病卧已久,消瘦了许多.不但是脸色惨白,连双颊也极深地陷了下去.火光映照之下,看得清有两束长而柔软的睫毛,小扇子般地覆盖在他秀气的下眼睑上,双唇极紧地闭着,仍是那般倔强孤傲的模样,却带了几分孩子的稚气.
      阿萱心中突然有些怜悯之情,抱过无名,将他挨着秦真放倒,自己也贴着无名躺下,合上眼睛,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只要有姑姑和名儿在,绝不会再让大老虎来吓叔叔……睡罢。”

      就在当晚的半夜时分,秦真终于越过了生死之界,悠悠醒转过来.他先是环顾四周,感到有些吃惊,继而方才想起所有经历之事.正疑惑间,忽闻脚头传来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偏头看时,但见阿萱怀抱无名,一大一小如两只猫儿一般,头颈相挨,正紧紧地偎于自己身侧,睡得分外酣畅。
      若是自己当初不曾少年气盛,想必已然成家立业.与自家妻儿相拥而眠,应该也是如此温馨罢?
      江湖风尘艰难,刹那间涌上心头.秦真心中酸楚难禁,仍悄悄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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