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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废后风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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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李环终于回到府中时,已是定昏时分。丫鬟替李环褪去朝靴,轻轻捶着李环肿胀酸痛的腿。李环侧着身子,逗弄着夫人怀里刚刚三个月大的小女儿。三子李绍凡蹬蹬蹬跑进屋来,缠着要父亲讲今天大典的盛况。李环在家里向来极少讲朝堂上的事,被绍凡缠得无法,便从腰中解下皇帝赏赐的狮纹金饰牌给了绍凡。绍凡得了新鲜玩具,便也不闹着要听故事,拿着金饰牌兴冲冲地找弟弟绍辰玩去了。
忽然有下人来报,说是有客人来访,不肯自报身份,正立在前厅等候。李环一脸疑惑,匆匆穿好靴子,便往前面去了。
李环跨进厅门,那客人转过身来,除下兜帽,却是个宫装女子。
李环惊讶地:“晚香姑娘?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晚香压低声音,急促地:“李相,不好了,皇后娘娘和圣上闹翻了,皇上要废了皇后娘娘呢!”
李环无奈地:“娘娘和皇上拌嘴,姑娘该小心拦着劝着才是。这不比先前在太子府,如今娘娘是一国之母,举动也该有个分寸。动不动吵了架就派人回娘家来诉苦,像什么样子!”
晚香哭道:“相爷,这回可跟从前不一样,这次皇上是铁了心要废皇后了!不仅下旨夺去了娘娘的印绶,令娘娘回寝宫闭门思过。还把翰林学士都叫到宫里来,这会儿正在拟废后的圣旨呢!“
李环跺脚道:”皇上今天晚上还高高兴兴地,到底是为什么闹成这样?”
晚香道:“还不是为了那个芙瑶公主。半个月前公主生了场病,娘娘不让太医给看,也不许下人去抓药。皇上回到后宫,看见公主生命垂危无人照看,登时大怒,要把服侍公主的宫女太监全部处死。下人们辩解说这都是皇后娘娘的旨意。皇帝就跟皇后翻了脸。我劝娘娘道个歉服个软儿,娘娘本来都跪下谢罪了,结果听到皇上说要废后,一时气不过——咱们娘娘的脾气,您也是知道的——直接就站起来顶撞皇上,说:‘我是先帝为你娶的太子妃,国公爷的女儿,宰相的妹妹,太子的母亲。你竟为了一个狐狸精生的小杂种要废我,我看你怎么向先帝交代,向满朝文武交代?’皇上本来就有些酒意,被这话一激,当场就摔了烛台,说:‘朕倒要看看,这是我姜家的朝堂,还是你李家的朝堂!’”
李环越听心越往下沉,三月的天气汗水浸透了三层衣衫。当听到“这是我姜家的朝堂,还是你李家的朝堂!”一句时,不禁生生打了个寒噤。
李环铁青着脸沉默半晌,方咬牙道:“我劝过皇后多少次,纳兰妃已经走了,何必跟一个小女孩儿过不去。皇上再宠她,长大了还不是要出宫嫁人,何苦为了争这一时之气,屡屡得罪于皇上?如今逼得皇帝说出这种狠话来,不仅皇后的位子保不住,只怕连太子之位都岌岌可危了。”
晚香泣道:“相爷,奴婢们没有好好劝谏娘娘,罪该万死。可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求相爷看在娘娘和太子的分上,想个法子救救娘娘!”
李环忍不住长叹一声。想不到李家三代经营,竟要毁在自己的这个蠢妹妹手里!李环到此时,虽然有满腹火气,却也只得隐忍不发,放缓了声音对晚香道:“事已至此,只有想办法尽力挽回了。请姑娘回去多多劝慰娘娘。如果皇上到娘娘宫中去,让娘娘什么辩解的话也别说,只叩头谢罪便是。你们一定要在皇帝面前多提起太子,勾起皇上的爱子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外朝的事,有我安排。你劝皇后保重凤体要紧。”
晚香走后,李环在厅上一动不动地静静站了一会儿。当年姜绎纳李珏为太子妃本非自愿,大婚后,太子夫妇感情一直不睦,新婚的太子妃几次回娘家哭诉,说太子夜夜留宿在侧妃纳兰素房中,视自己如空气。纳兰妃诞下芙瑶郡主后不久即出走,姜绎认为是太子妃逼走了纳兰,自此与李珏愈发相敬如冰。大婚后七年,在李环的父亲前相国李彦修的一再施压下,李珏才为姜绎诞下了皇太孙姜宏。
姜宏出生后,便渐渐很少听到太子夫妇口角的消息了。李环总算松了口气,以为妹妹年龄渐长,又有了孩子,终于开始懂事了。没想到,姜绎登基才五个月,便传来这样一声晴天霹雳。
李环在厅上来回踱步:皇后性格骄纵暴躁,可是姜绎一向是个理智的人。皇后的废立,关系到后族的兴衰。姜绎绝不会因为一时冲动要废皇后。
他仔细回想了今天皇帝从早上起的一言一行,想得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蓦然间一个细节闪过脑海:宴会上,姜绎看到上前敬酒的诸臣中有几个穿朱的官员有些面生,便随口问了他们的名字。而这些官员,则是李环趁皇亲征时提拔起来的心腹。当时君臣正值酒酣耳热之际,皇帝问过后只是笑着说:“好好干”,李环也没多留意。事后回想起来,皇帝一定是对自己监国时期的专权不满了。也许,废后的真正导火索,并不只是为芙瑶公主病重那么简单?
李环提笔写了几个纸条交与心腹下人,附耳低声嘱咐几句,心腹匆匆离去。
第二天早朝时,皇帝却并无一语提及皇后。李环偷偷观察皇帝神情,见他眼底一片郁青之色,显然是一夜未睡。虽然强撑着不露出疲态来,但是言语间却比往常要迟缓。
待早朝结束,李环正在殿门口穿靴子,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王公公来至李环身边,低声道:“李相国,万岁爷请您到偏殿叙话。”
李环急忙随了王公公来到偏殿,至殿门口,李环脱掉朝靴,把佩剑交给内侍,方趋入殿中,至御前正要下拜,姜绎忙命人搀住:“朕不是已经赐卿剑履上殿了么,卿为何仍然如此?”
李环道:“陛下赐臣剑履上殿、诏书不名,是无上的荣宠。臣自问才疏德薄,不敢恃宠而骄。且臣身为宰相,理当为群臣做个尊敬天子的表率。”
姜绎笑笑:“这里没有外人,李卿就不必拘礼了。一别三月,昨日典礼上乱烘烘地,朕也没机会跟你说上几句话。今日朕想和你单独聊聊,顺便请你尝尝朕从南朝带来的好茶。”
姜绎拍拍手,内侍抬来一张茶案,放在皇帝下首。李环辞谢再三,方跪坐于案前。内侍端来早已煎好的茶。皇帝先端起来抿了一口,李环方跟着尝了一口。皇帝含笑问:“李卿以为如何?”
李环躬身道:“臣今天是沾了皇上的光了,不然哪里喝得到如此好茶。”
姜绎微笑道:“你如果喜欢,朕送你一箱慢慢喝。不过,朕记得,你并不喜欢南国产的团茶。”
李环道:“陛下好记性。臣年轻的时候,喜欢咱们北人的酒茶。总嫌南茶太过寡淡,每次喝时都要加多多的椒盐和奶。如今年纪大了,口味越来越清淡,倒渐渐能品出些南茶的好处来。”沉默一会儿,又道:“臣记得,皇上以前也喜欢酒甚于茶。”
姜绎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杯:“是啊,记得那次咱俩在宫中斗酒,你酒量不行还偏要逞强,喝得烂醉如泥。朕怕送你回去会遭李相公责罚,就把你藏在宫中过了一夜。结果你第二天回去后,倒底因为夜不归宿,挨了你爹一顿痛打。”
李环笑道:“臣原先自以为善饮,直到见识了陛下的酒量,方知山外有山。”
姜绎怅然道:“朕已经有十余年没有如此畅饮过了。除了节日宴会等重大场合,朕平日里都是滴酒不沾。”
李环道:“陛下身负社稷重任,朝夕惕若,克己奉公,令人敬服。”
君臣一时无话。内侍上前撤去渐凉的茶杯,换上新煎的热茶。皇帝端起茶慢慢地喝着,待那一杯茶已经见底,才终于放下茶杯,缓缓开口道:“皇后的事,你可知道了?”
李环起身离席道:“后宫之事,臣如何能得知?皇后可是,可是凤体抱恙?”
姜绎安慰道:“李卿莫慌,皇后安然无恙,只是皇后昨夜冲撞了朕,朕已经下令夺了她的印绶,令她闭门思过。朕今天召你来,就是想跟你商量一下,这废后诏书该如何起草。”
李环忙跪倒在地,颤声道:“臣不知皇后因何事得罪于陛下?”
姜绎恨声道:”朕出征前,将这后宫托付给皇后。昨天朕回到宫中,却发现芙瑶公主高烧昏迷,无医无药,一问才知公主已病了半月之久,皇后不闻不问,以至耽搁到现在。朕知道皇后一直嫉恨纳兰,但是瑶瑶是无辜的。皇后竟能对一个六岁孩子如此忍心,其冷酷令朕都为之胆寒!”
李环伏地连连叩头谢罪:“皇后年少不懂事,不会照顾孩子,耽误了公主病情,实在是罪不容恕。只是不知公主现在病情如何?”
姜绎以手撑头,沙哑着嗓音道:“今天早晨太医说已经脱离危险,只是烧得太久,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现在还很难说。”
李环微微松了口气:“公主福泽深厚,既得老天保佑能够转危为安,必然会平安无事。”
姜绎颓然道:“但愿如此。”
李环又顿首道:“陛下,臣幼年失恃,少年失怙,惟臣与臣妹二人相依为命。臣怜妹孤苦,不免对其过于娇纵,这才养成了如今这个性子,臣实在是追悔莫及。然臣妹虽然性情骄躁,屡次冲撞陛下,但陛下也知她只不过是心直口快,实则全无半点机心,更不会行阴谋暗事。疏于照拂公主一事,皇后的确有过错,但臣相信皇后只是一时大意,绝非有意要制公主于死地。臣恳请陛下看在皇后服侍陛下多年,太子年纪尚幼的份上,原谅皇后的过失。臣愿辞去相位,换取陛下再给皇后一次机会。”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姜绎离座走到李环面前,亲手将李环扶起来,温言安慰道:“佩循,朕心里其实也很喜欢阿珏的坦诚率直。可是她这样的性格,实在难当国母之责,与其让她担着她担不起的担子,不如在出大事之前让她放下吧。”
李环内心深处也知道,让坦诚的妹妹继续承担她承担不了的责任,她早晚会做出让姜绎不得不杀掉她的事。可是天底下没有废后的儿子可以做太子,他忍不住流泪:“只怕她的儿子亦保不住太子之位。”
姜绎答应:“他是我儿子,你只管放心,不犯大罪,没人可以讨论他的废立。”
李环并不相信皇帝的保证。皇帝春秋正盛,虽然膝下只有姜宏一个独子,但是以后很可能还会有别的儿子。到那时候,一边是宠爱的妃子生的宠爱的儿子,一边是不得宠的废后所遗的一个太子。即使皇帝不提废立之事,自会有人把太子当作眼中钉肉中刺。至于给太子寻个罪名,简直是天底下最容易的事了,前朝那么多含冤而死的太子就是活生生的教科书。
可是,皇帝和皇后的关系恶化到这个地步,已然没有任何缓和的余地。李珏自小被父兄宠坏了,心高气傲,绝不肯曲意逢迎。而姜绎是皇帝,更没有理由去迁就皇后的坏脾气。
如果李环动用在朝中的势力阻挠皇帝废后——这一点李环相信自己还是办得到的。皇帝废后的借口本来就不充分,即使在中书省能找得到肯替他草拟圣旨的人,李环也可以让诏书通不过门下那一关。可是这样一来,就等于公然和皇帝叫板。姜绎从此会对李家深为忌惮。与其用失去皇帝的全部信任来换取妹妹有名无实的皇后位,不如在恩断义绝之前,让妹妹比较体面地从皇后的位子退下来,然后再利用姜绎对李氏的愧疚,巩固太子和自己的地位。
承乾元年三月乙卯,皇帝下诏:“皇后李氏,生忠义之门,禀柔和之德。慕丹台绛阙之游,厌金殿玉阶之贵。陈请累至,敦谕再三,言必践而是期,意益坚而难夺。勉循高尚,以适素怀。特封为净妃,别居清宁宫。”[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