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最怜天上月》步懒恰寻床

3、侍读东宫

　　丞相李环来到东宫时，年方五岁的太子姜宏正在和宫女寺宦们玩藏钩。几个宫女正笑道：“哎呦，奴婢们实在是找不到了，殿下就赏了奴婢们吧！”直到李环跨入殿中，才一个个屏声敛气站住，规规矩矩地行礼：“李相公早。”
　　太子蹬蹬蹬地跑过来，扯着李环的袖子翻检半天，却发现舅舅并没像往常一样带好吃好玩的东西给自己，只好失望地丢开了手。李环整整被翻乱的衣服，对着太子恭恭敬敬地下拜道：“殿下，您出阁读书的日子选在后日，老师是开泰十年的状元刘翰章，学富五车，德高望重，还望殿下好生跟他学习修己治人之道。”
　　太子兴味索然地：“孤知道了，舅舅起来吧。”
　　李环站起来，又殷殷嘱咐道：“殿下出阁后，便不可像在宫中这般贪玩了。要尊重师长，太傅讲课的时候要认真听，布置的作业要按时完成。殿下的十位伴读，皆是从朝中大臣贵戚中遴选的优秀子弟。殿下要和他们好好相处，互相督促借鉴。臣的三子李绍凡，也在殿下的伴读之列，他若有淘气的地方，殿下只管告诉臣……”
　　太子的心思却早已不在李环身上，一会儿扯扯身边小太监的头发，一会儿拉着宫女腰间的香袋儿要看里面装着什么东西，一会儿又吵着要吃点心。身边的宫女低声劝道：“殿下，国舅爷说的都是要紧的话，殿下要专心听着才是。”劝了几次，太子终于不耐烦起来，大发脾气道：“你再不听我的话，我就告诉母后去，叫她打你！”
　　那宫女忙跪下谢罪道：“殿下息怒。”抬眼看着李环，尴尬地：“李相公，殿下还不知道皇后的事情……”
　　李环本来为太子的顽劣头疼不已，此时却忽然有些黯然，沉默半晌，方正色对太子道：“殿下，以后切不可再向任何人提起你的母亲来。连一个字也不能提，记住了吗？”
　　太子不知道一向和蔼可亲的舅舅何以忽然间变得声色俱厉，他本想问“为什么？”，但李环话中的威严与急迫竟让他不敢再开口。
　　太子自出生起便另居别宫，每日被奶娘与宫人包围着，与亲生母亲倒并无太多感情。两个月前的某天，太子忽然发现自己晨昏不用再去“母后”那里定省了，曾经疑惑地问过几次。然而他每次一提起母后来，四周的气氛就会一下子变得很奇怪。内心深处，太子也渐渐开始明白，“母后”二字，已经变成了这个宫里的禁忌词汇。
　　李环看着这个眉眼酷似妹妹、浑然不知事的稚弱童子，内心长叹一声，终是不放心地叮嘱道：“殿下，您出阁后，一言一行都被众人注视着，稍有差错，便会被学官记录下来呈给皇帝。还请殿下务必谨言慎行。”
　　太子听到李环提起父皇来，方露出一点畏缩之意，连连点头道：“舅舅说的，我都记下了，我照舅舅说的做就是了。”

　　事实证明，李环的殷殷嘱咐全都白费了。刚开始的几天，太子还能规规矩矩地坐在课堂上，后来便渐渐开始迟到早退，上课时不是发呆，就是干脆呼呼大睡。又过了两年，太子的胆子越来越大，开始隔三茬五地装病逃学。刘翰章对这个太子学生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苦口婆心地劝诫，太子全当是耳旁风，只得拿几个伴读的小太监作法打了一顿板子。太子全然不以为意，过后拿银钱厚厚地赏赐了几人了事。这些小太监们得了甜头，愈发变本加厉地哄着太子不学无术，恨不能多挨几顿打好到太子面前邀功请赏。刘翰章也算是一代名宿，整日被几个顽童作弄，气得几次想辞职，还是在丞相李环的一再挽留下才勉强答应留任。
　　更让李环头疼的是他的三儿子李绍凡。绍凡自幼聪敏，读书学武都在二个哥哥之上。皇帝姜绎指派他到太子身边伴读，本是鞭策太子的意思。可惜太子整日只亲近那些哄着他声色犬马的小人，对这个处处比自己优秀的表哥是又妒又恨。偏偏绍凡也看不惯太子的蛮横跋扈，有几次皇帝考问太子，绍凡便故意不替太子遮掩。太子出了几次丑，自此越发把李绍凡恨到了骨子里。李环本指望儿子能借伴读之机和太子多多亲近，没想到却适得其反，真是欲哭无泪。

　　这一日太子又托病不来上学，学堂里便没开课。不料午后皇帝突然驾临，看到李绍凡正带着几个勋贵子弟在学堂后的骑射场上打马球，便问这是怎么回事。绍凡只好据实以告。当皇帝铁青着脸来到东宫时，太子正和一堆宫女拿红布蒙了眼睛玩捉迷藏呢。皇帝不禁气得大骂：“你怎么连玩都没人家玩的有出息？”
　　这话第二日才辗转传到李环耳中。李环在中书省坐立不安了一整天，一挨到下班便匆匆回府，也不进内院，也不更衣，吩咐下人关了各处的门，就坐在书房里等着儿子回来。

　　李绍凡散学回到家，服侍父亲的小厮耕云早已等在门口：“三公子，老爷叫你速速去书房见他。”又悄悄地道：“老爷今天脸色很不好，公子小心些。”绍凡心下一惊，慌忙拉住耕云问：“你知不知道老爷为什么生气？”耕云摇头道：“不知道。公子快去吧，晚了老爷更生气了。”
　　绍凡忐忑不安地随耕云来到书房，一进门便看见父亲沉着脸坐在窗前的椅子上，房中的小厮个个屏声敛气地垂手站着。绍凡赔笑道：“爹，您叫儿子来有什么事吗？”
　　李环冷冷地吩咐耕云：“你出去守着门，不许放进一个人来。”待耕云从外面把门阖上，李环方怒道：“孽子！你给我跪下！”
　　绍凡努力做无辜状：“爹为了什么事这么大气呀？ “
　　李环面慢慢道：“我听说，昨天太子被皇上罚跪，似乎是你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
　　绍凡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儿子冤枉！昨日皇上巡视御书房，见太子不在，问怎么回事。我只好回答太子请了病假。皇上听了亲自往东宫去看太子，谁知到了东宫看见太子好好的，就发了火……”想到太子也是十一二岁的男孩子了，竟然还喜欢跟宫女玩捉迷藏，绍凡忍也忍不住地牵了牵嘴角。
　　李环一拍桌子：“你还有脸笑！太子出了丑，你觉得很光彩是不是？”
　　绍凡忙收敛了笑容，垂首道：“儿子不敢。”
　　李环见儿子仍是一幅忍笑到抽筋的表情，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来人，拿家法来！给我重重地教训教训这个畜生！”
　　几个小厮搬来早已备好的春凳和板子，绍凡赌气跪在那里不动。李环沉声道：“你是自己过去在凳子上趴好，还是等着别人来服侍你？自己过去，只打四十；等别人动手，就是六十。”
　　李绍凡正想提出抗议，李环阴沉地：“胆敢顶嘴，就再加二十。”
　　李绍凡无奈地闭上嘴巴，磨磨蹭蹭地挪到春凳旁，伏下身去，递给掌板的小厮一个眼色。那小厮高高举起板子，虚虚压下去，板子才沾到裤子，李绍凡便夸张地惨叫起来：“哎呦，痛死了！娘，大哥二哥，小妹，快来救命，我要被打死了！”李环冷冷看在眼里，十几板打过，李环方淡淡道：“你们这是给我唱戏呢？前面打过的一律不算，再敢舞弊，拖出去乱棍打死！”

　　那小厮战战兢兢地举起板子，这回再不敢明目张胆地放水，只听“啪”地一声，绍凡感觉屁股上像被烙铁蜇了一下，火辣辣的疼痛直往皮肉深处钻。他从出生起便没真正尝过家法的滋味，不知道掌板的小厮实际只使了七分的力气，只觉得那一板板落得甚是无情，专捡那早已饱受折磨的臀峰之处下手。他忍不住在凳子上辗转身体，似乎想把这恼人的疼痛摆脱掉。然而剧痛依然一波比一波更加汹涌地袭来，甩不掉也躲不开。他的惨叫一开始只是做戏，此时已经带着真实的哀恳。然而父亲只是袖手在一旁看着，丝毫没有叫停的意思。报数的小厮才报到十五，绍凡的额头已经疼得冒出汗来，绝望中他奋力地抬起头来，颤声质问道：”爹，绍凡究竟做错了什么？”
　　李环抬手，示意小厮暂停行刑：“怎么，你到现在都不觉得自己有错？你身为东宫侍读，太子有过不知劝谏，难道不该罚？”
　　绍凡一边喘息一边抗辩道：“他是君，我是臣，他在宫中是跋扈惯了的，要往东便往东，要往西便往西，连太傅和您都劝不了他。我不过是一个伴读，哪里敢得罪太子大人？”
　　李环冷冷道：“不敢？上个月皇上视察御学，你都敢当面给太子难堪。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绍凡急道：“爹，我没有……那回是皇帝命了题目要我们当堂作文，我先做好了就交了上去，皇上看了赞不绝口。然后皇上看太子的文章四六不通，骂他不学无术，太子就恨上了我。其实儿子真的不是故意的……”
　　李环指着儿子骂道：“你看看有哪个人像你一样，抢在太子前面交卷？你以为天底下只有你一个会写文章？你进宫做伴读之前，我是怎么嘱咐你来？要你谦逊低调，尽量亲近太子，结交同窗。你却一味的逞强好胜，卖弄聪明！你只管这样下去，迟早李家满门都会葬送在你手里！”
　　李绍凡心底一脉冰凉：原来，父亲今日毒打他，是为这个原因。只因为姜宏是太子，所以就算他是个蠢货，他们也必须装得比他更蠢。原来，自己一向的努力，都是用错了方向。父亲不需要自己成材，只需要自己像那些宦官内侍一样，哄着太子胡作非为，极尽巴结谄媚之能事。他忽然觉得巨大的失望和灰心，咬牙低声道：“儿子愚钝，学不来父亲韬晦的本领。”

　　李环听出这话中的讽刺之意，登时气得额角青筋暴起，劈手从小厮手里夺过板子，咬牙便向绍凡臀上盖去。板子挟着风声落在身上，绍凡身子猛地向后弓起，两个下人拼命压制才把他重新按回凳子上。绍凡痛得五脏六腑都在发抖，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但这一次他死死咬住了牙关，把险些冲口而出的惨叫生生憋了回去。
　　不要以为他一天到晚笑嘻嘻地，就没有自尊和骄傲。平日里做错了事挨父亲的打是一回事；这一次，李绍凡确实觉得自己没错。李环粗暴的压制，反而激起他的逆反心理来。绍凡勉力想做出一个倔强的冷硬表情，可是漂亮的五官却被疼痛扭曲；他本想冷笑，可随着板子的重重落下，那冷笑终于转化成一声强自压抑的闷哼。绍凡干脆用拳头把口堵住。李环被儿子沉默的对抗激怒，一板比一板更狠地抽下来。绍凡的牙齿深深地陷进拳头里，冷汗顺着挺直的鼻梁滑到鼻尖，一滴一滴滴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