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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至齐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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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秋风瑟瑟,荒郊道中飞沙走石,远处的密林也隐隐呼啸着。
一行人身着红衣,不顾风沙迷眼,行色匆匆地迤逦而行,蜿蜒成荒芜之地的一道孤零零的轨迹。
最显眼的莫过于中间的那辆装饰华丽的红顶马车,前有一面容冷峻的英武男子,黑衣佩刀,所骑之马一眼看去就绝非寻常品种。一旁还跟着个穿红衣的侍女,眉宇之间亦露出几分英气。
这是一支送亲队伍。
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挑开锦帘,却不见车中人,只听一声询问:“临霜,此处距离邺城还有多久路程?”
“回公主,已入齐国境内,余下的路程不足五十里,按目前脚程计算,大约傍晚就可以到驿站了。”名叫临霜的侍女略加盘算后答道。
“天干物燥,给大家分些食水吧。”车中人吩咐道,挑帘手缓缓收回。
被叫做“公主”的女子身着喜服端坐于车中,从周都长安启程以来,连日舟车劳顿,即便是她常年受训被磋磨惯了的身子,也不免有些疲累,更不用说徒步一路护送她的护卫侍女们了。好在只剩不到半日路程,到了驿站队伍便可修整,自己亦有时间养精蓄锐。
距离目的地越近,心绪便越来越难以平静。此次入齐和亲事关重大,半分差池便可能满盘皆输,甚至有性命之虞。
思及此处,心中竟也泛起一丝紧张感,虽然曾经于尸山血海中拼杀过,但此刻整个大周的命运几乎就系于她一人身上,行事务必得周密计划,万分谨慎才行。
她长舒一口气,倚靠在车后壁上,让紧绷疲乏的肩背放松一下,脑海中则开始复盘此次和亲的来龙去脉。
其实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公主。
她的真实身份,是大周烟雨楼的间谍——洛鸢。
烟雨楼,由大周皇室秘密豢养,非君命不从,擅刺杀,工易容,巧用毒,专行间,如暗夜蛰伏的巨兽,也似出其不意见血封喉的利刃,于不为人知之处拱卫着大周皇室。
一个月前,齐国举兵进攻大周边境,周武帝同时也是她师兄宇文焕御驾亲征,她作为特别护卫也随焕羽卫前往。
那天,洛鸢按照先前暗桩传回的情报,派人加强了溯州城的兵力部署,例行检查之后,便来到师兄宇文焕帐中复命。甫一入帐中,一道冷冽的剑光便闪现眼前,顿觉寒气迫人。
见她进来,宇文焕收剑入鞘,凌厉的神色瞬间柔和起来。
虽是一起长大的师兄妹,但毕竟不同往昔,洛鸢依照规矩跪拜行礼。
“禀陛下,根据暗桩所报,溯州城布防已毕,只等齐军入瓮。”
宇文焕闻言,沉思片刻,凝视着手中长剑:“自大周立国以来,便一直与齐国成对峙之势,纷争不断。近年来我大周将星凋零,而齐国二皇子却好似天降紫微星一般横空出世,此次亦是由他带兵,此人年纪轻轻却谋略过人,切不可掉以轻心。”
“陛下且放心,届时由李将军守溯州城门,焕羽卫从后方包抄,定可形成合围。”洛鸢有条不紊地分析道。
宇文焕眉间终于舒展,望向溯州方向:“希望这次可以一举击退齐人,解百姓战乱之苦。”
突然,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须臾之间,帐前士兵还未来得及阻拦,一个满脸血污尘泥的士兵就跌跌撞撞地进来了,手臂上的刀伤清晰可见,此时还在渗血。
然而军情紧急,哪还顾得上伤口,还未站稳,那人便道:“陛、陛下恕罪……紧急军情!济州城……要守不住了……”
宇文焕神色一凛,死死盯住那人追问:“你说什么?”
九五之尊的威势压迫之下,那人立时被吓得胆寒,反倒说不出话来了。
洛鸢见状,连忙说道:“陛下稍安勿躁。”转而看向那士兵,“你别怕,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她语气温柔,那人放松下来,理了理思绪,又从头道来:“我们安插在齐军中的暗桩,于三日前暴露。那齐国二皇子却不动声色,将计就计,传了假情报给我们,假意进攻溯州,真正的目标是济州。”
“好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们中计了!”洛鸢愤然。
“齐军突然进攻,济州守备空虚,三千将士死伤大半,拼死才勉强守住城门,换得一息喘息之机。但敌众我寡,对方又有二皇子亲自坐镇,我们粮草也要耗尽了……独木难支……只怕是……秦将军好不容易才寻得机会,暗中遣小人前来报信呐……”报信士兵神色悲戚道。
洛鸢看着眼前这孔武汉子血泪交加的脸,内心陷入深深的自责。都是她一时不察,中了对方的声东击西之计,合该由她去解济州之困,即便是拼上性命,也要誓死守住济州城。
于是她立刻请缨:“陛下,是臣失察,万死难辞其咎,但此刻济州危急,还请陛下下令,命臣率兵前去,不退齐军,誓不回还!”
宇文焕眼见他这师妹坚毅的目光,还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气势,心下不免动容。
但身为一国之君,他深知当下困局绝不是一城之围这么简单。大周兵力远逊于对方,暗桩也已经暴露,埋藏在齐国苦心经营多年的情报网必定会被连根拔起毁于一旦,最后一层可能制胜的筹码也不复存在,殊死抵抗不过是增添更多无谓的牺牲罢了。
一番挣扎权衡之后,那个他心底筹谋已久的计划,时机已然成熟……
待心潮平复,他抬眸时似有热泪盈眶,俊逸的面容染上了洛鸢从未见过的森然之色。
“来人!传朕军令,济州守军,即刻撤往溯州——渊渟!”
“属下在!”一直站在一旁的黑衣佩刀男子跨步拱手上前。
“修国书给齐国皇帝,大周愿割让济州城,并送公主入齐,奉黄金万两为嫁,缔结两国之好。”
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君命难违,一言九鼎。待其余诸人退去,帐中只剩洛鸢和宇文焕二人。
洛鸢不明白,大周陛下,他的师兄,向来心怀一统天下的抱负,为何会甘心做出如此屈辱的决定。
正要开口,只听宇文焕已然先她一步开口说道:“师妹,师兄有一事相求。”说着便要起身向她一拜。
君臣终究有别,洛鸢怎敢受此大礼,连忙起身一拱手:“陛下不可!但凭陛下吩咐。”
“你我师兄妹多年,怎须如此生分?此刻只有你我二人,叫我师兄便好,就像咱们小时候那般。”
洛鸢内心敬重师兄,从未忘却儿时情谊,但她向来懂得分寸,见宇文焕如此郑重,直言问道:“师兄有何打算?”
宇文焕眼底似一潭深不可测的湖水,沉声道:“朕想让你,以和亲公主之名,潜入齐宫,以谋后路。”
潜入齐宫?和亲公主?
洛鸢心中对宇文焕的计划已经猜到了几分,所以对于潜伏任务并不感到意外。毕竟大周在齐国的情报网需要重建,而她作为烟雨楼新任楼主,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她没有料到,竟要以和亲公主之名……那岂不是意味着,要与某位皇子成亲……
她幼时孤苦,又是在烟雨楼残酷严苛的训练之下长大,习惯了刀光剑影,从未有过寻常女儿家的心思……
宇文焕见她陷入沉思,洞悉了她的顾虑,接着说:“我知你心思,此事毕竟关系到你的终身大事……可事关大周国运存亡,若派其他人前去,恐难当大任……”
说着他便转身,重新拿起那柄长剑。那是大周帝王历代相传的宝剑,名苍梧,由已故铸剑大师若幽所铸,上沐天泽,下佑苍生。
“执苍梧者,当心怀天下。洛鸢,”他叫出了这个许久不曾叫过的名字,“如今大周疲敝,连年受制于齐国,朕每每念及先祖功业、黎民哀苦,便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从朕决心坐上这皇位的那一刻起,便立下毕生之志,定要结束这乱世,还天下海晏河清。”
宇文焕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剑上龙纹,眼中隐约燃起灼灼烈火,几欲燎原。
“齐国二皇子或为不世出之将才,于战场之上,我朝无人能与之抗衡。为今之计,唯有行间一路。”
“师妹,此路生死攸关,非我最信任之人不可托付……你只把它当做任务,以你之能,应可周全自身。我也会派渊渟随你同行,护你左右,若遇危机也可与他共商对策。”
“师兄恳请你,为大周,为百姓而往……”
……
宇文焕这一席话,有兄妹之情,有君臣之义,更有帝王之心,字字句句都敲在洛鸢的心弦之上。
静默半晌,洛鸢定了定神,启唇道:“那我的身份……如若被齐人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宇文焕察觉她顾虑已消,神色稍霁,似成竹在胸:“三皇叔之女自出生起便体弱多病,满月后便经一位大师指点,送入云岭云泉寺养着。多年来一直深居简出,坊间知之甚少。你与她年岁相仿,可借她宗室女身份,受封公主。朕已安排岳峙去云泉寺打点,你尽可放心。”
“烟雨楼之人,常年以假面示人,除师父和师兄之外,这世上再无第三人见过我的真容。届时我便可以真容入齐,多一分‘真’,就少一分‘假’。”
洛鸢一边说着,一边用小指在左耳后轻轻一勾,薄如蝉翼的假面当即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清丽而不失英气的美人脸,面前杯盏氤氲的水汽茶香似乎都为之凝滞一瞬。
她仿佛已身入局中,开始条分缕析地与宇文焕筹划起来:“那么以师兄之见,齐国皇帝会将我这大周公主许给哪位皇子呢?”
“若不出意外,当是那位神秘的紫微星二皇子。”宇文焕以讳莫如深的口吻答道。
日渐西斜,队伍又行了半日,待天光向晚时分,终至邺城门下。
“公主,前面就是邺城了。”
渊渟的声音将洛鸢从小憩中惊醒。她又一次抬手掀开锦帘。
这一次,她倾身向外,隔着弥漫的尘沙望着不远处那座古旧而巍峨的城门。
此刻心绪犹如一只轻盈的蝴蝶,穿过暮色,越过城阙,向未知的四方天地款款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