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倦》千岫雪

2、暗处之人

　　余晖残照之下的邺城门前，排着长长的队伍。一左一右两个校尉正一一对入城众人的户籍、路引文书进行盘查，身后还立着一排守兵。
　　车夫驱车上前，原本簇拥的人群见一行人衣着鲜丽，皆主动避让，四散开来。
　　两个校尉见这队人马浩浩荡荡越过众人直接涌来，互相交换了下眼神。其中一个矮胖校尉大手一挥，一队守兵即刻上前拦阻，黑压压地站成一排。
　　“干什么的？文书有吗？”矮胖校尉厉声查问。
　　渊渟翻身下马，取出一应文书递上前去，并道：“我们是周国前来和亲的使团，还请兄弟行个方便。”
　　那矮胖校尉不耐烦地接过文书，慢条斯理地翻看着，眼神中流露出毫不遮掩的轻蔑，轻哼着说：“周国来和亲的啊……”
　　洛鸢坐在车里，将车外对话都听得真切，心底亦生怆然。大争之世，弱者必受折辱，就连这小小的守兵都敢狐假虎威为难他们。
　　这时又听另一个声音阴阳怪气说道：“这文书是真的吗？莫不是伪造的吧……”
　　洛鸢忍不住掀开车帘，只见那又瘦又高竹竿似的校尉正双手举着文书对着夕阳照了又照，瞧了又瞧……仿佛真把他们当成了来路不明的贼人。
　　渊渟没想到竟会遭受这等无端质疑，常年习武之人岂会忍气吞声？
　　洛鸢眼见他右手已然握紧了刀柄，她再也坐不住了，将仪态规矩那些统统抛在脑后，起身跳下马车，径直向城门下走去。
　　渊渟见她下车，不由惊诧道：“公主您怎么……”
　　洛鸢向他使了个眼色，渊渟便知她已有成算，不再言语，暗自松开了右手。
　　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两个校尉见一个身披妆嫁姿容秀丽的女子正向他们走过来，眼神不自觉地随着她的步子游移……
　　还未回过神来，洛鸢已然在两人面前站定，盈盈一拜。
　　“两位大哥，在这城门外站了一天辛苦了吧。我们自长安而来，山高水远，长途跋涉，为的是两国邦交。这一路日夜兼程，唯恐延误了与贵国约定的时日。世道艰辛，还望行个方便，就当我请诸位吃酒了。”说着便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锭金子塞进竹竿校尉的口袋。
　　竹竿校尉似乎方才从绮思中抽离，见这美人不仅生得绝色，人也识趣，出手还如此阔绰，顿时喜上眉梢。然四下人多眼杂，顷刻间就收敛了喜色，换上恭敬客气的面孔：“姑娘……公主哪里的话，都是应该的……应该的……”
　　矮胖校尉也闻弦知意，立刻招呼一众守兵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让开让使团过去！”
　　守兵们一听这话，立即作鸟兽散，为队伍让出通行的路。
　　洛鸢嘴角微微上扬，勾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多谢两位大哥。”说完便转身由临霜搀扶着登上马车。
　　临霜受不了这帮校尉守兵们小人得志的嘴脸，边走边小声嘟哝：“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守门的么，还狗眼看人低了……”

　　入城之后，街市虽繁华喧嚣，却隐隐苍凉。目之所及竟是流民遍地。老弱妇孺背井离乡，从他处迁徙而来，个个衣衫褴褛，面如菜色。
　　洛鸢不禁心生悲悯。一路上虽然也遇到了不少逃难的流民，但未曾想邺城乃都城腹地，竟也是这番光景。
　　如今亲眼目睹了兵燹疮痍，洛鸢才真正理解宇文焕口中的“黎民哀苦”。
　　难怪齐国皇帝形势大好的情况下没有选择乘胜追击，而是答应了和亲止战。想必齐国内部也因战事消耗巨大，以致国库空虚，民怨沸腾，不得不休养生息。
　　忽然，洛鸢听闻车外传来几声嘈杂。
　　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黑脸大汉站在包子摊前，怒气冲冲地指着一个小女孩大声呵斥：“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家偷东西，你娘怎么教你的？有娘生没娘养的狗东西！”
　　那小女孩衣衫破烂，个头将将超过摊位，瘦得像棵豆芽菜，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站在原地哇哇大哭，一只小手将包子攥得紧紧的。
　　黑脸大汉依旧不依不饶，冲着围观的路人骂骂咧咧：“大家来给评评理啊！我这小本买卖，还让不让人做生意啊……要么给钱，要么把你娘叫来！”
　　小女孩一听哭得更厉害了，啜泣着从嘴里挤出几个字：“娘没了——呜呜——”
　　就在这时，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一把把小女孩揽入怀中，柔声哄道：“娃儿莫怕……不哭啊……咱们把包子还给人家……”
　　“祖母……”小女孩呜咽着将早已捏变形的包子放在了老妇人的手心。
　　老妇人接过包子，双手捧到黑脸大汉面前，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啊……孩子小，几天没吃饭了，饿极了才偷拿的……”
　　黑脸大汉一看那包子的“惨状”，无奈叹了口气：“你这都捏成这样了我还怎么卖啊！算了算了，算我倒霉，走吧走吧……”
　　老妇人又连连鞠躬：“谢谢……谢谢……”一手拉着小女孩，另一手颤抖着抹去了眼角泪水……
　　而小女孩，用她稚嫩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捏扁了的包子掰开两半，声音还带着哭腔：“祖母，给你吃……”
　　这一幕幕，洛鸢透过车窗缝隙尽收眼底，仿佛偶遇了小时候的自己，内心阵阵酸楚，当即下令：“停车。”
　　车夫立即勒马，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
　　洛鸢款步走下马车，不顾一队人惊异的目光，快步去追那祖孙俩。
　　一老一幼自然还未走远，只听一声“老人家，请留步”，回头就看见一个容色清丽的姑娘，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姑娘便将几粒碎金子塞进她的衣袋里。
　　她刚要推辞，那姑娘就蹲下身来，用随身携带的丝帕，轻柔地擦拭着小女孩脸上交错的泪痕，片刻之后，便起身离去，未曾留下只字片语……
　　小女孩歪着小脑袋，天真而疑惑地问：“祖母，这个姐姐是仙女吗？”
　　老妇人恍若未闻，静静凝视着那一抹绯色的背影渐渐没入熙攘的人流，喃喃自语着：“菩萨显灵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而这一切，皆没入暗处埋藏的那双眼里……

　　待一行人在驿站安顿下来，异国他乡的夜色已悄然落下了帷幕。
　　临霜作为“公主贴身侍女”，自然要时时刻刻侍奉左右。然而一进房间，这位“侍女”倒是抢先一步栽倒在榻上。
　　“累死我了……终于可以美美地睡一觉了……”
　　洛鸢则怕隔墙有耳，上前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警觉道：“当心暗处有人。”
　　临霜用力揉了揉左肩，略微有些后怕地说：“不会吧，自打咱们进了这驿站的门，我一路观察，没发现什么异常啊……”
　　“初入邺城，周遭情况不明，还是谨言慎行为妙。”洛鸢行至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背倚窗沿，倾身望去。
　　见四周并无可疑之人，她又关好窗，绕着四面墙壁仔细探查了一圈，这才放下心来。
　　于是两人便在案前相对落座。案上已提前备好了茶水。洛鸢斟了两碗，用随身携带的银针试过后，将其中一碗递给临霜：“来，尝尝齐国的茶。”
　　茶色昏黄，倒映一星昏黄灯火。临霜一把接过，端起来一饮而尽，却故作不屑道：“也不怎么样，解渴而已。”
　　洛鸢则将碗不疾不徐地端至唇边，细呷一口，举手投足间已颇有一国公主姿仪。
　　“今日那祖孙俩……你本可吩咐于我，为何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自前去？”临霜终于开口问出了心中疑问。
　　洛鸢眉头微动，缓缓放下手中茶碗，压低声音道：“入城之后我便开始注意周围的动向，行至那条街时，我发觉街边有几个摊贩举止有异……”
　　临霜也似回忆起了什么：“你是说包子摊旁边那个卖汤饼的小摊？”
　　“看来你也注意到了。”洛鸢面容沉静如水，言语之间却尽显一名出色谍者的敏锐，“其一，那几人虽极力装作摆摊的样子，和面，烧水，擦拭桌椅……但眼神飘忽，似在观察着什么；其二，当时那包子摊主引得众人围观，可那几人却没瞧一眼，反而视线始终对着我们这边……”
　　“所以你是故意的？”临霜恍然。
　　“没错，我故意下车而去，趁机经过那跑堂男子近旁，注意到他右手虎口生着厚厚的老茧，似是常年舞刀弄剑之人。”洛鸢回忆着细节。
　　“那他们是些什么人？”
　　洛鸢轻抿茶水，茶香立时于唇齿之间蔓延，沉吟道：“我猜……必是受齐国皇室驱策之人。”
　　“天目司？”
　　作为齐国皇帝的耳目锋刃，天目司此刻，自然而然成为了首要怀疑对象。
　　“可能性很大……但也不排除有其他人躲在暗处……”洛鸢若有所思，“不过，今日大周公主当街怜悯穷苦老幼，追上前去施以钱财，如此仁义善举，想必此刻，已然传到那暗处之人的耳朵里了……”
　　只见她倏然一笑，宛如暗夜凛梅，幽若初开。
　　“扶危济困，故作良善……谁又能轻易怀疑这样一位菩萨心肠的公主呢？”临霜没想到洛鸢此举竟有如此用意，“我就说嘛，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善了……”
　　是啊，世人皆知烟雨楼杀人无数，嗜血无情……她确实称不上什么良善之辈……
　　可今日街边一幕，小女孩无助的哭声，老妇人蹒跚的步履，她的善意似乎也并非全然刻意为之。某一瞬间，心底的某一处似乎柔软了，就像一滴不期而至的雨露，润泽了干涸已久的那瓣心荷……
　　可她终究未将这些心思宣之于口，整理好心绪，郑重道：“齐周两国虽已停战，但对立之势未变。今日城中景象你也看到了，和亲是我们主动送来的缓兵之计，齐人也不过是一时休养生息以待来日，所以此行必定凶险万分，必然有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咱们的一举一动，所以行事须万分谨慎，切不可行差踏错。”
　　临霜的神色也随之凝重起来，分毫不见方才的洒脱，扶着茶碗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了。
　　洛鸢连忙伸手覆上临霜的手。一如从前的暖流和力量便由她掌心直抵临霜的心脉，让她紧绷的心弦暂时休憩。
　　相伴多年，她们不仅是合作无间的同门，亦是彼此依靠的挚友，胜似姐妹，胜似亲人。
　　“还有一事，我须向你明言，”洛鸢复又开口，“临行前，师父对我亦有嘱托……”
　　话未说完，只听门外一声响动。洛鸢眉心一凛，立刻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敛气凝神地打开房门——
　　正面迎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公主，属下为您守夜！”一句话说完，神情依然纹丝未变。
　　被吓了一跳的临霜忍不住埋怨：“渊渟你走路怎么没声啊……”
　　长夜阒寂，这一声似骤然划破的裂口，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