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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变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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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生活一如往常,死水般毫无波澜。
每一天,自天色初初泛白就最早到校背书的黎明,到最晚的晚自习结束后独自归家的深夜,路知烟穿梭在这座小小的校园里,在一千多人之间,与自己较着劲。
她坐在最前排的位置,课上精神始终高度紧绷听着课,课后或是小睡保持精力,或是抓着老师问问题,晚自习更是高强度地刷题,从未放松过一丝一毫。
学习、学习、学习,她的生活好像就剩下了这一件事。
甚至在一次晚自习课上,她正埋头写试卷,一滴红色液体落入惨白的卷面。
在周围同学惊讶的围观中,她也只是淡定地仰头,有条不紊地先卷了纸巾擦掉试卷上的血迹,再擦干净鼻血。
王岐叫她早些回去休息,她也拒绝了,硬是流着鼻血做完了那张试卷,再整理完错题,才终于难得一次准时下课回了家。
谁都看得出来,长期的紧张和缺乏休息之下的她,好像已经成了一个没有感情和灵魂的机器人。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地重复着学习考试的指令。
也许只有午间和任筱萧吃饭聊会天,或是碰到李潮时讨论一下学习近况,才能稍微有个正常人的喜怒哀乐。
至于沈默恒,她其实并分不出太多的心神去思考与他的事。
若是真的那么不凑巧再打了个照面,恐怕也是像那天桂花树下一样,急忙地退却和逃避。
但之后的整整大半年,他们都从未见过面。
她只是隐约地,在繁忙的课业之外听说过一些来自于高一年级段的消息。
说是有个很帅气的高一男生,加入了篮球社,打得一手好篮球,字也很好看,成绩也不错,只是个性实在冷漠,也不爱说话。
有胆大的女生曾经向他告白,都被他视而不见地直接走过去,一声也不回答。
有时吃完饭的午后,自食堂回到教学楼,她为了走捷径穿过篮球场,她会听到球场上那些打篮球的少年为了一个好球互相的欢呼和击掌声。
每当此时,她就会加快步伐,侧过视线,刻意不看那群挥洒汗水的年轻人,匆匆经过。
有一次甚至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篮球打到了头,她的第一反应却不是找人算账,而是忍着疼迅速站起来,跑了开去。
她其实并不知道那群打篮球的人中有没有沈默恒,可是一想到有这种一抬头就就看到他的可能,就不想再呆在原地。
留下身后几个男生的叫嚷:“学姐学姐,你没事吧?怎么走了?要不要去校医室看看?
除此之外,她生活中唯一的一次大变故,来自于高三第一学期的期末考。
期中考她考得和上次一样好,第一名,而任筱萧、李潮的名次也没有动过。
本来以为期末考试也会是如此,虽然最后还是出了差错。
平心而论,她对于这次考试的准备足够充分,发挥也稳定,一贯的前三水准。
只是运气不好地遇到了李潮和任筱潇的上升,他们两个这次都进步一名,李潮从第三升到第二,任筱潇则是第二到第一。
只有她,从第一跌到第三。
成绩出来之后,班主任王岐倒是很乐观,鼓励她说考试本来就有一定的运气成分,稳定的实力和心态才是最重要的。高考本来就是长期战,偶尔的一次小跌倒不算什么,笑到最后才是赢家。
可她还是忍不住内心的挫败与失落,强忍着回家之后还是情绪失控,哭了半夜,然后第二天带着红红的眼睛去了学校。
还是一样的日程安排,只是没有去学校食堂吃饭,而是改为吃小卖部买来的面包————
不想以这个失败者的样子被第一名第二名看到。
他们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大的对手。
但在考场失利之后,比仅仅只是伤心哭泣更可怕的是,随之而来的他们三人备考联盟的破裂。
更确切地说,应该是她自作主张地觉得自己被单方面地抛弃。
那大概是这学期开学不久的事情,是早春平常的一个周末。
她吃过简单的午饭就照旧背着书包出门,提早到校去图书馆自习。
拐角处是那个她最熟悉也最喜欢的座位,那个靠近窗边时常有风吹起窗帘像是电影画面的地方。
她就是在那些飘飞的窗帘与倾泻而入的阳光之间,看见任筱萧轻轻凑上去的嘴唇,和李潮微微涨红的清秀的脸。
她一时停下了脚步,有些无措是否要走上去和他们打招呼,然后和平时一样坐下来一起自习。
当他们的眼睛似乎要转过来的时候,她下意识地闪身进了一旁的一个书架,然后透过书架间的缝隙,偷偷地看那对坐在一起的人。
男生正一边推着眼镜,一边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但任凭谁都看得出,他发红的肤色和颤抖的手指,紧张而羞涩。
女孩则爽朗许多,攀着他的肩头笑得很开心。
她的朋友和对手,似乎又在一起了。
乍一看,他们确实是很相配的一对。而且也曾经在一起过,只是后面又分开了。
这回他们复合,倒也有种宿命之局的味道。
路知烟本不觉得自己和他们有太大的不同,可此时此刻却又不禁感觉到,他们好像确实和她不一样。
出身于健全的家庭,有很好的父母和充足的爱意,一样自信地展现真实的自我而不顾及他人眼光,有早早立下的目标和理想。
是那种,出生在光里,成长在光里的人。会把别人的阴暗照耀得愈发无法遮掩。
路知烟不是这样的人,从来不是,纵使她努力试图成为甚至不惜伪装成类似这样的面目,可她心知肚明哪怕在以后自己也不会是他们的同类。
从前她只是隐约觉得,可现在这种感觉无比清晰。
高一的时候,她其实和他们还要熟络一些。江城中学每次大考都按照上次考试排名确定考场作文,所以她总是能在考试时遇到任筱潇和李潮。
一开始她并没有太过主动,只是打个招呼,直到任筱潇有一次主动找她去泡图书馆,她们才渐渐有了私下的接触,一起学习、聊天,有时学累了去吃个美食,喝个奶茶。
之后还加上李潮一起。
但没有人知道,和他们这样优秀而耀眼的人在一起相处,她的内心存着多大的压力。
可连这细小的心声都无法言说,只因他们都是这样好的人,大大方方地和她做着朋友和对手。
于是高二的时候,她懦弱地选择逃离,在分班时主动去了五班,而不是他们两个所在的四班。
嘴上说是为了独占王岐这个校内名师的关注和照顾,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除此之外的那些阴暗的心思————
不想和他们天天在一个班级。
不想和他们做比较。
半年来的辛劳汗水和最近的失落、泪水交叠在一起,一直试图被尽力抹平和忽视的那些感觉还是窜了上来————
她是不被认同、不被接受、不被喜欢的异类。
路知烟慢慢地转过身,将身体全部的重量都靠在身后的书架上,眼睛无意识地巡游过对面————
从前往后一排一排的书架。
从下往上一层一层的书籍。
清少纳言、席慕容、曹雪芹、莎士比亚、费孝通、霍金、张爱玲、荷马、徐霞客、莫言、萧红、聂鲁达……
无数遍及古今、横贯中外的作家、诗人、学者、科学家、艺术家,他们的作品整齐地罗列其上,凝聚着整个人类历史上思想与艺术的结晶,可她只是默然地望过去,仿佛和这一切毫无关系。
直到某一本的书名跃入眼帘时,她的目光才有所知觉地停了一瞬间。
是《月亮与六便士》。
良久,她抽出那本许久之前就看过的书,顺着记忆翻到里面的一页,小声地阅读起整本书中最喜欢的那段话————
我们每个人生在世界上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被囚禁在一座铁塔里,只能靠一些符号同别人传达自己的思想;而这些符号并没有共同的价值,因此它们的意义是模糊的、不确定的。我们非常可怜地想把自己心中的财富传送给别人,但是他们却没有接受这些财富的能力。因此我们只能孤独地行走,尽管身体互相依傍却并不在一起,即不了解别人也不能为别人所了解。
孤独是人类永恒的母题。
她是很孤独,但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或者特别的地方。
也许她只是,比其他人活得更累一些,如此才能接近只存在于她想象中的站在光里的人生。
合上书页的时候,她后知后觉地回忆起家中原来还有一本这样的书,已被压在客厅那堆书山题海之间大半年之久了。
而那本书的主人,是另一个人。
或者说,她的同类。
**
入夜时分,天空下了一些雨。极其细的春夜雨丝,温柔地坠入尘土,抚慰大地。
路灯下,她在等人。
路知烟知道今天会有篮球社的集训,所以在下课之后没有和往日一样留在班级里自习,而是等在了门口。
她从不知道原来集训会结束得这样晚,一直到她平时离开学校还要再晚一些的时间,那个姗姗来迟的人影才出现。
春寒料峭,夜色清寒。
少年一身利落的短袖球衣,略长的头发剪短了,额头和颈侧尽是剧烈运动之后的汗水。
肤色深了少许,但还是很白。个子比印象中高了,极为清瘦的身形覆盖了薄薄的一层肌肉,看着比从前结实了些。
有些不像记忆中的他了。可路知烟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他。
她是特意等的他。
那些训练完的少年三三两两自她面前经过,或嬉戏或打闹,时不时爆发笑声,可她始终将目光牢牢放在那个走在最后的一言不发的孤独人影身上。
沈默恒仿佛没有看见她一般,背着包,面无表情,如传闻中的目不斜视,似乎就要这样经过她身畔。
可他很快停下了,因为路知烟对他说:“阿恒,我有事找你,我们一起走吧。”
“为什么?”他没有转过身,背对着和她说话,“你明明,不想见我,不是吗?”
“只是正好遇到了。你不是喜欢雨吗?就想着和你一起走一段路。”
“我不喜欢下雨。”他回答,“因为你,我讨厌雨天。”
“我只是想把书还给你。”她送上那本书,“一直想和你说,那个时候……那天在里,是我失态了,所以口不择言,如果伤害到了你,我很抱歉。”
“你没有错。”听到道歉,沈默恒终于转头,“是我的错,一开始,就不应该,让你接近我。如果不是我……心动,你不会这样的。”
“对不起。”她的微笑凝滞了,说:“我确实,好像什么都做不好。我这次找你,真的只是为了还书,再看看你现在还好不好。从来没想过要你回到我身边。”
少年的目光掠过不远处张贴的高三红榜,路知烟的名字排在第三,像她那样一直勤奋优秀、高标准对待自我的人,一定是很难过的。
从前她接近他,是为了报复他的妈妈。
那么这一次,她借着还书的名义找他又是因为什么?
心情不好想要被人安慰吗?
她又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的喜欢?他的爱?他的痛苦还是……
路灯明丽的光彩之下,少女的面容干净而秀美,虽然不是平日一贯的温柔带笑,可那含着一丝忧郁的脸,怎样看去,也都是让他喜欢且心动的模样。
她将那本崭新的书放在他的怀里,快走几步越过他,头也不回,径直走向回家的路。
有那么一秒,他的心脏绷紧了————
有多少次了,从典礼上的演讲开始,在校园里,他与她有那样多,有意无意之间无数次的相遇。
白日里,每天在球场打球,看她一边默默背读单词一边走过他身下的土地。
夜晚,每天参加社团集训,等到高三晚自习下课时间才远远地跟着她,目送她回家的背影。
如果这一次,面对她的主动,他退缩了,拒绝了,他们还会有以后吗?
这个可能发生的事实,仅仅只是设想,就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瞬息之间,他的身体已经顺从着潜意识的反应,伸出手握住了前方人的手腕。
雨势大了些。
细雨之中,迎着她回过头来惊愕的眼神,他平生第一次热烈而清晰地说出心声:“我从来没有说过想要离开你,是你不想要我在你身边。在学校里的每一次碰面,你都主动避开。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才好,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愿意看我。我不喜欢下雨,是因为我们是在雨天分别的。”
“……”
路知烟垂下眸子,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
沈默恒说:“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