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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不晴不雨 ...

  •   六、

      那年正当多事之秋,圣上龙体欠安,朝中权臣勾连,奸佞作乱,几个毗邻小国借机屡生事端,幸而尹贵妃诞下小皇子,方才龙颜大悦,恩准尹妃的娘家人进宫探视。

      尹妃在京城的所谓娘家靠山,便是忠心耿耿的北郡王,夏顺的亲爹,已故的老王爷,贵妃娘娘管叫舅公,还不是亲的,是以这亲戚说来并不是太近,却也只有这么一家。

      小染舟的眼睛刚治好了没多久,四姨娘问她想不想去瞧瞧小外甥,她便问:“也能见着弟弟么?”

      四姨娘笑道:“玉廷是跟着四皇子的,那个外甥年纪可比你长,咱们这回进宫去瞧顶小的。”

      染舟略觉遗憾,还是兴高采烈地跟着去。

      皇帝病重,宫中格外肃穆,一帮宫人匆匆赶来迎,又簇拥着北郡王府几位女眷匆匆去往尹妃的雀华阁。须知这些个宫人,平日训练有素,底下一对金莲虽娇小玲珑,走路却实在稳健无比,快起来跟阵风似的,小染舟跟得吃力,时不时落下一截,待到御花园中穿行,更是九曲八拐,没多会儿便气喘吁吁。

      领头的嬷嬷忍不住说:“这孩子太小,索性别跟进去添乱啦。”

      大夫人无法,也只好嘱咐染舟先在园中候着,指着不远处一个小凉亭道:“就在那里等着。”

      于是染舟被撇在了御花园,独自一人绕过姹紫嫣红,往小凉亭里走,近了才发现地上也蹲了个人,在专心致志地摆弄几个小石子。

      染舟彼时没见过几回世面,不知道那是一副水晶做的棋,只觉得那些圆溜溜的石子看着光莹剔透,十分可爱,忍不住也歪了脑袋在旁边看,晓得宫里规矩多,便站得远一些,靠着柱子站定,掩去半边身子。

      那人穿了件黛紫的袍子,染舟在边上瞧不清脸,也没仔细瞧,只望见一双手修长白皙,自顾自将石子沿着底下纵横交错的条框,一小格一小格地来回推挪。

      这么着,静静杵了良久,她没大瞧明白石子堆里的玄机。

      偶有宫人路过,上前请安:“太子吉祥。”

      染舟便移了注意,转过去睁大了眼睛盯着宫人看。

      右手却忽然被捉住,往后牵着拉她坐下。

      染舟扭回脑袋,见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人:“你是太子?”

      姜岑道:“我是待之。”笑笑,“我自己起的字。”

      宫人礼节行毕,上前劝道:“地上湿气重,太子爷还是回去吧。”

      姜岑道:“你下去。”

      宫人只好又退后两步:“太子该看书了。”

      姜岑侧过脸来问染舟:“你陪我下棋吧。”

      “一会儿娘娘过来,又该说您贪玩了,”宫人不依不饶,“不然您先回去,奴婢这就收了棋盘送去北辰殿?”

      染舟奇怪:“她是在跟你说话吗?”

      姜岑道:“她哄小孩子,不用管。”

      果然,那宫人念叨一阵,自己悻悻起身,婷婷袅袅地走了。

      染舟宽了心:“哦,这是棋子。”拈了一颗在手里摩痧,又小心翼翼搁回去,“我不会。”

      姜岑说:“我教你。”

      染舟却摇头:“不好玩,我教你别的吧。”

      姜岑笑笑:“好。”

      染舟觉得这个小太子年轻又好脾气,再有这句话,胆子便大了,拿楼兰匠人精致的这副水晶棋子,在御花园里当弹珠弹,叮叮咚咚,弹碎了几颗;当然此中内情她是不知道的,只觉得这些漂亮石子碎得可惜,顿了手跟姜岑很不好意思地叹气:“哎呀。”

      姜岑二话不说又蹲下去抓了一把塞给她,带着满脸无辜的表情:“还有。”

      染舟手小,两只并在一起接得勉强:“够了够了,这一半归你。”

      姜岑面相斯文,手劲倒大,一屈指出去,不是弹到湖里就是找不着了;而染舟平日闭着眼睛玩惯了的,虽嫌此地花草假山地碍事,赢他却也轻松。

      间或再将剩下的匀一匀数,分了两半继续。小孩子有伴,玩什么都不觉累,只是最后这副价值连城的弹珠东飞一颗西滚一粒,碎了丢了剩没多少,玩不成了。

      他接泉水给她喝;湖畔有一丛太平花谢了,随着枯枝落在地上,姜岑捡起来,沾了水在青石板上教她写自己名字。

      夏染舟看了说:“好难啊。”可没一会儿功夫便学会了。

      姜岑说:“这是前朝的字体,笔数多些,我觉得好看。”

      夏染舟若有所思:“哦。”其实有些侥幸,还没来得及识字,一笔一划都当作图案记:待之。

      这一个下午过得飞快,薄暮时分,嬷嬷来催。

      染舟起身:“我得走啦。”

      姜岑问:“你明天还来么?”

      染舟说:“不知道。”

      姜岑道:“没关系,我每天都在这里,我一个人。”顿了顿又道,“你可以吃了饭再过来,我早上做课业,下午在这里等你。”

      染舟迟疑:“这里……”其实她想说,皇宫好像不是天天都来得的,结果被姜岑不急不缓地打断:“说定了,就在这个不雨亭。”

      “不雨亭。”染舟闻言抬头,将这个亭子模样记住了,此处这个景借得极好,衬着一派夕阳水光,姜岑一身偏深的黛紫,轮廓柔和,反倒衬出些瑰丽的神采,他仍是浅浅笑着,衣里一拨弄,扯出一根玄色的丝带,上头缀了个玉镯,解下来,挂在染舟脖子上。

      不晴不雨时光,不痒不疼情绪。

      那个年纪的姜岑,其实平日也挺爱装老成,却又比安荣喜那类的不同,因不大与人来往走动,临别时背着双手,甚至问了个挺蠢的问题:“你住得远么?”

      染舟想了想:“挺远的。”再四处扫一眼,留恋摆手,“下回见。”

      但是,似乎没有下回了。

      夏染舟这辈子大概说过不少瞎话,大大小小,这一句却不是故意的。

      姜岑赠的玉镯挂在她脖子上,一直能垂到腰际,本想回府后换个短一些的带子,却被父亲见着拿走了。

      染舟当时便很想要回来,但是没敢开口,她还想,过一阵吧,过一阵等爹心情好一些,喜欢她一些,一定想法子拿回来,正好下趟进宫再找他玩。

      她如何能料到,那其实是程皇后诸多陪嫁里的一样,是个传家的宝物。羊脂玉本就稀罕,又是个质地极好的仔料,遑论上了年头的老玉,养得愈发莹透温润,色如凝脂。

      之后的一段,更是夏染舟始料未及的,正是因为这枚玉镯非比寻常,旁人万万仿造不出,自有别的妙用。

      尹妃圣眷正浓,先有个儿子年纪轻轻地封了王,如今又顺利诞下龙嗣,原本就不很稳固的太子地位便岌岌可危,这枚独一无二的玉镯,被悄悄儿递到宰相府,作为皇后信物,恳请身为宰辅的程国舅为太子爷保驾护航。

      皇帝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太后又不谙朝政,尹妃有北郡王撑腰,难保不生事端。这类传言也不是一天两天,正是风口浪尖时,宫里头探不出别的消息,于是国舅爷心急如焚,带了三千精骑,深夜直闯皇宫,被蓄势待发的御林军抓个正着。紧接着第二天大清早不知什么风声,又彻查后宫,皇后寝殿里搜出一个巫蛊小人,百口莫辩。

      程皇后不得宠,各人心知肚明,甚至当年立后立太子,都赖朝臣费劲口舌,可她素来安分守己,这番嫁祸再明显不过,只是一个顺水推舟的借口罢了。

      是以旁人闲言碎语,这番波澜便愈发壮阔了。

      月子里的贵妃尚能领着四皇子为圣上念佛祈福,虽说斋戒是免了,这份诚心难能可贵,更难抵两相一对比,太子爷不求上进,居然还跟小宫女在御花园嬉闹。

      皇帝十分心寒,起码玩物丧志的这条,水晶碎片洒了一地,是有根有据的,对圣上病情不闻不问也是事实,正好近年程家气焰正盛,这个罪名便顺顺当当地拿来治了。

      皇帝边咳嗽边心潮澎湃说的这个旨,想来彼时其实身子骨还算健朗,底下小太监亦是奋笔疾书,丝毫不敢懈怠,原话说国舅爷既然这么喜欢带兵,做宰辅实在委屈了,那么就去准州替朕把守边关吧。

      准州在最西边,临着大剡国,乃是个异常凶蛮的老邻居。剡人好战,从来不肯讲和,屡战屡败,屡败不馁,仍是频频进犯,扰得这头也是苦不堪言。

      是以程国舅去的这个都护府,实乃举国最最劳苦的清水衙门。

      另一头为着太后面子没动皇后,而是废太子,贬为闵王,封地穆州,即日启程。

      夏染舟后来想,自己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也没脸面再见姜岑;听说北地很冷,她不知道姜岑过得可好,是不是也有个亭子,每个下午他是不是还独自一人玩棋子。

      尽管再后来千回百转,玉镯子总算是拿回来了,因这宝贝难得,样式却普通,皇帝未再过问,扣在宗人府没几天便被掉了包,尔后经了不少波折,最终被一个卖婆顺到闽东去了。束兰央从前的一个小姐妹帮忙,辗转给染舟弄了回来,不敢直接搁到她手中,那命途多舛的小东西,竟混来一股子咸鱼味,怎么洗也洗不掉。

      束兰没仔细赏观,用香帕捂着鼻子站得老远:“我当是什么宝贝,这样的破烂!你那么喜欢,我送你一柜子好了。”

      染舟哭丧着脸:“就要这一个。”

      哪怕真是个破烂,也只有这一个,她不能再弄丢了。

      束兰很不情愿地教她用石叶香熏着,连熏三天。这三天里,夏染舟自己耐着性子,编了一条缨络,用冰蚕丝细细勾出纹理,缀上一粒珊瑚珠,再串上那枚最终带着点魅人香气的羊脂玉镯。

      比照半天,最终还是扯了缨络,直接戴在腕上,莹白无瑕的一个环,摊平了手掌往那空隙里伸,恰好贴进去三个指头。

      束兰说,这是大小正好。

      于是五年后的今日,还是在御花园北角的不雨亭,夏染舟一边七零八落地干笑,一边背着手暗里竭力拨弄,却怎么也拨弄不出来了。人说老玉通灵,这枚却很不给面子地赖着不走,许是这么匆匆交代故人,确是不够的。

      时机是有了,程皇后崩,带着一长串的谥号,葬在老家端平,圣上念及闵王年纪轻轻地孤身在外,终是心有不忍,召了他还朝。

      太后道:“听闵王说你们两个打小见过面,哀家倒记不清了,你们年轻人,彼此总还认得罢?”

      姜岑笑得闲散:“认得。”

      另一边坐着四皇子裴王,饶有兴致地打量染舟:“话说这位表姨,本王可是第一回见。”

      亏他这句表姨叫得出口,染舟也万万不敢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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