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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桂花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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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隔天是朔日,画师如期而至,照例是瓶瓶罐罐地铺了满桌子,拿银箸调调拌拌,间或小风炉煨一阵,用银针一一验试过,复杂纷繁的活计,却悠哉游哉,老半天才侍弄完。
画师转过身,染舟便晓得要乖乖闭眼,听见他走过来,却伸指挑起她眼皮盯了半晌。
染舟梗着脖子没敢问,因为她隐约觉出,画师是生气了。
果然。“喝酒了?”
染舟狡辩:“你又没说不能。”
画师道:“我低估你,以为丫头片子没这个浑量。”
染舟讪笑:“前几日赏月,趁兴贪了几杯。”
“是胆量。”画师却恍若未闻,继续扒着她眼皮拆她幌子,“底下肿成这样,喝得烧胃吧?不妨再灌猛些,这五年全白搭。”
染舟一个哆嗦,没再往下编:“嗯……”
“我早说你浑身浊气,难怪要瞎,还敢这么胡闹。”总算松开手,“自己照照镜子,这是眼白么?糊得跟茶叶蛋一样。”
染舟此刻只有住嘴挨训的份儿。从前她总觉得画师闷,今日难得一口气连着迸好几句,却句句不怎么入耳。
药剂叫作剐骨香,敷上眼睑并不觉香,只是剐骨地痛,染舟忍不住倒抽口气:“怎么这回特别疼?啊你没搁蛋清!”
画师幽然道:“自作孽,叫你长点记性。”然后收拾东西,扬长而去。
染舟终于疼得熬不住,低低骂一句:“老妖怪!”
片刻,展烛在耳边小声道:“小姐,他,他刚才在门口停了一下。”
染舟心想死了,这下给他听见了,指不定下回得怎么折腾自己,双眼又痛得她心烦意乱,豁出去再添一句:“小心眼的老妖怪。”
可是夏染舟骂归骂,心里也知道五年前若没有这个老妖怪,自己保不齐得瞎一辈子。
她不知道那时母亲已求了他整整一年,滁阳城的圣手画师,性子是斤斤计较既倔又欠,起先一听说是官宦人家来瞧病,连门也不肯开,后来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请得动他亲自上京城来,窗外头瞧了一眼,小染舟正坐在床上摆弄一面拨浪鼓,破得不成样子,还扯吧扯吧玩得不亦乐乎。
画师黑着面孔拂袖而去,却分明丢下一句“有救”。
圣手画师说有救,哪怕全京城的名医摇头,夏染舟就必然瞎不了,但画师用药也素来怪异,剐骨香里借了五味至寒的毒药,现调现用,并要一双好眼睛作引子。
头一回敷药,染舟也没个防备,剐骨香药性凛冽异常,痛得她下油锅般胡踢乱窜,展烛一个人按她不住,便依照她亲娘二夫人的意思,用麻绳将她五花大绑,生生拴在床板上。
也无怪小孩子家家的,大都不太会熬痛,于是每月朔日画师来敷药,染舟便嚎得跟杀猪一样,时不时伴着叽里咕噜的一句,若不是偏院的墙壁格外瓷实,简直能一路传到王府门外的大街去。
连展烛也忍不住问:“先生,小姐这,这是在念咒么?”其实丫鬟没敢明说,怕小姐是痛傻了。
画师被嚎得两耳嗡嗡作响,遂心情不佳地低了头没搭理。
待他走后松了麻绳,小染舟瘫软下来,又渐渐蜷成一团,缓了声喉,继续兀自喃喃:“哎呀妈呀天啊痛死我了。”
痛是痛不死的,展烛恍然大悟,也稍稍安了心。
这样嚎了有十二回,十二个月过去,春夏秋冬轮个遍,待展烛将她脸上粘稠的药剂洗净,夏染舟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总算好好见识了这个折腾自己一年的人。
是以夏染舟自那番开光以后,统共历了三件事,这是其一。
只是画师同她臆想中的那个神通广大的杀猪人相去甚远,没有五大三粗,没有虎背熊腰,遑论铜铃大眼青面獠牙,不过纤纤瘦瘦的一个弱质书生,细皮嫩肉的样子,却是一头白发。
她哭花了脸愣在当场,不知道是该骂还是谢。
鼎鼎大名的圣手画师此刻正臭着一张脸吓唬小姑娘:“别高兴太早,往后还得敷药,一回也不能落下,不然有你好受的。”
这一年夏染舟是十二岁,总算如愿以偿,得到一双眼睛,以及一个名号。她记得那年生辰,自己穿戴整齐,盘起长发,跨出偏院的小门,封了瞻宁郡主,接受众人的礼拜。父亲赐她一根碧玉簪子,插入发髻。
其实早了些,笄礼一般在十五岁,但是无妨。
于是北郡王府里的这个包骨朵儿终于盼到春来运转,赧然绽放,代价是她母亲自此瞎了。
小染舟伸手去摸她母亲紧闭的双眼,干瘪瘪地凹下去两块,当即又“哇”地哭出来。
她母亲按着她脑门,冷声教导道:“给你治眼睛,不是叫你哭丧的。”
夏锦川见了,笑嘻嘻地跟大夫人说:“娘,原来我妹妹这么好看!”忍不住伸手去拨弄染舟的头发。
染舟尚抽噎着,不由地一躲闪,即刻又乖乖垂了脑袋喊哥哥。
姨娘们也喜欢女孩子,长相水灵又性子乖巧的,说滁阳城的画师果然名不虚传,这眼睛可幸医得早,不然犄角旮旯再里关个三五年,戾气都养出来了。
染舟抹干眼泪便不认生,也会喊人,学什么都快,姨娘的衣服首饰都说好看,送她却不肯收。小姑娘识相得很,只有一回,是跟着去大夫人那里请安,桌子底下偷偷盯着斜对面一个童子戏鱼的花插看了半晌。
出来以后四姨娘便教她,千万别傻不拉几地同大夫人讨东西。
染舟红了脸:“我,我就是看看。”
五姨娘说:“我看锦川上回拿来有好几个呢,不同样式的,只一个孝敬大夫人了,说不定还有,问你哥哥去。”
夏锦川最好说话,小染舟花插到手,喜滋滋地拿去偏院给母亲,却挨了迎头一杖:“你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出息了,不该你的东西还能去讨?”
染舟痛得眼泪汪汪,额头上当即起了个大包:“是哥哥送我的……”
母亲道:“你记着,我没给你生过什么哥哥,你没有亲哥哥,凡事多长个心眼。”
染舟扁着嘴巴应:“哎。”
母亲又道:“这回算了,东西既拿来了就没还回去的理,不许哭了。”
小染舟便仰起脑袋,面孔上还挂着眼泪,顺势缓缓爬下来沾在嘴巴边上,舌头绕着舔一圈,吧唧吧唧,又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玲珑的花插,意兴阑珊地笑了。
这件事有些冤枉,毕竟她母亲年纪大了,处事难免有些杯弓蛇影,却叫她牢牢记着,今后该怎么做人,算是其二。
再往后,夏染舟渐渐习惯剐骨香的剧痛,毕竟姑娘大了,鬼哭狼嚎的很不像话,于是小日子过得大体顺畅,虽说深宅大院,却没有欺侮也没遭过白眼,北郡王爷贤德,几个姨娘处得还算和睦。
如此,能活长久些是最好,但这仅限此前,染舟还小,没想过嫁人,待到十六岁之后,杂七杂八的事情便开始纷纷冒出来了。
譬如八月桂花遍地香,太后在御花园设了家宴,下帖子邀了王公贵族各家闺秀,便是一大把的公主郡主,其中自然有北郡王府上瞻宁郡主夏染舟的份。
染舟几年没进宫了,双手捧着请帖,阳光底下觉得分外烫手:“是有什么大事么?”
束兰道:“说了家宴嘛,恐怕是太后闲得慌,”伸手翻了翻又摇头,“这等世面我没见过,你还是问你亲娘去。”
她母亲倒说无妨,请的人多,去那只要别招风,好生坐一天便是。
于是夏染舟便放心坐着轿子去了,到得不算早,御花园里已是熙熙攘攘,没见着太后尊容,往人堆里一钻,也认不得哪是哪个,大家都是年纪相仿的姑娘家,一同赏花吃点心,十分随意。
本来这天都挺好的,夏染舟装小家碧玉一向装得挺拿手,轻移莲步温婉大方,时不时抿嘴笑笑,说个文雅的俏皮话,没给自家丢脸面,结果傍晚时分,坐在北边亭子里避日头的太后,居然想起她来了。
老人家正与两个小辈闲话家常,也不知扯到了哪段,眯了眼睛道:“夏家那丫头好些年未见了,该是大姑娘了吧,坐哪儿呢?叫来我瞧瞧。”
于是染舟被两个眼尖的宫人从公主堆里寻出来,带去了北边的不雨亭。
不雨亭原叫作不晴不雨亭。不晴不雨时光,不痒不疼情绪,从前有个人,曾经告诉过她这段缘故。
此刻那人正坐在太后身边,浅笑道:“我是待之。”
夏染舟脚步未顿,面孔却僵得厉害,希望此刻面前有个大坑,她可以跳下去把自己埋了。
她万分懊悔在昭泉寺没问他名字,妄想装什么淡泊心境君子之交;可是问了又怎么样,该她的终究躲不掉。
染舟怔忡:“待之。”揉揉眼睛,自己也不知自己念了句啥。
他仍是笑笑,脸上云淡风轻,染舟有片刻的恍惚,一切只是故人重逢,简简单单,如同那个清浅的午后。
染舟说:“待之。”这下回过神了。
其实夏染舟一直记得很牢,那个人叫姜岑,字待之,便是那个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