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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纸人 ...
此去圣迦山,一路数百里。
放在平日,辛苦些走上一个月也就到了。
可眼下宁玦被白云乡的冷风吹得生了风寒。
他手脚酸软,额头滚烫,成日棉花似的瘫在牛背上,有气无力地让阿饼驮着慢慢走。
藕生在缚魂珍珠里急得团团转:“振作一点啊!再病下去,就赶不上圣迦山的纳新日了!”
宁玦脸烧得通红,费劲从牛背上抬起头:“我也想振作,可你这具身体太弱了。”
换作他从前的身体,别说这点风雪,就算赤足单衣在雪地躺上一宿也不会打一个喷嚏。
藕生又有点不服气:“那、那能相提并论吗?你从前吹的不过是普通风雪,白云乡的风雪是妖王的诅咒,就算仙师也抵不住啊。”
宁玦吸了吸鼻子,温声道:“既然仙师都抵不住,你还要我振作什么?”
藕生:“……”
“该死!该死的!”藕生又气又急,无处发泄,只得骂道,“该死的妖王!”
他森然道:“要不是他冻住了白云乡,你也不会染风寒!不染风寒我们说不定已经到了圣迦山!要是叫我撞见那该死的妖物,我一定将他大卸八块烧成灰,洒在圣迦山的茅房里驱邪避魅!”
宁玦心道:嗯嗯,少年自有凌云志。
藕生尖声道:“该死的——!!!”
-
离开白云乡后,风雪散了。
两鬼一牛紧赶慢赶,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宁玦的风寒刚有起色,半途又有了新的困难。
——干粮吃完了。
福婶给做的蒸饼本就不多,现下一块饼渣都没了。
而藕生生前游手好闲,兜里自然是没钱的。
距离圣迦山百余里外的襄南城。
宁玦立在告示墙前,寻着招工的帖子,打算做点杂活挣饭钱。
码头搬货,一天八十文。
藕生的身体,扛一箱就倒地不起了。略过。
鱼市杀鱼,一天五十文。
杀鱼会沾上鱼腥味,宁玦没有换洗的衣物。略过。
幽竹馆收小倌,要求仪表堂堂,价格面议,保底二十两银……略过。
藕生问:“幽竹馆是什么?小倌又是什么?”
宁玦慈祥道:“忘掉它吧,你不会想赚这二十两银子的。”
告示墙的角落里贴了一张破烂的帖子,纸张泛黄。
城内王善人在为他的小妾广寻名医。
只要能医好病人,王善人愿封五百两银作答谢。
宁玦正端详着,路过的人问道:“这位小兄弟,莫不是动了去行医的心思?”
宁玦淡声问道:“有何不妥吗?”
路人叹气道:“他那小妾病得古怪,一月内看了上百位郎中,皆束手无策,镇上人都传她不是病了,而是妖物作祟,要请仙师下山除妖才行。”
宁玦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多谢兄台告知。”
他收起寻医的帖子,压住被风抬起的斗笠,跟人打听了王善人的住处,牵着牛朝那方向走去。
藕生惊讶:“你还会治病?”
宁玦谦虚道:“略懂,略懂。”
王善人是襄南城的富户,宅子也是极为阔气的。
宁玦对门口的家丁说明来意,很快就被请进了家门。
王善人见宁玦一副少年模样,并不热情:“你能治好珍娘的病?”
宁玦道:“还没见过病人,不敢夸海口。”
王善人近来见了不少名医,却没一人能治好小妾,想来也是疲了。
眼前这少年实在年轻,大概是来碰运气拿赏钱的。
他本不想搭理,可看宁玦的模样还算稳重,想着试一试也无妨,还是带他去了小妾的住处。
“珍娘怀孕八月有余,打从五个月起,腹中便疼痛有如针扎,开始尚能忍耐,到如今已疼得起不来床了。”
宁玦甫一迈进内宅,就听见女人的惨叫传来。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叫声竟是片刻未歇:“她日日都这样?”
王善人叹道:“可不是吗,不分昼夜痛声惨叫,再这样下去孩子怕要保不住了,我年逾五十膝下无子,兴许是命吧。”
说到伤心处,竟流下两行热泪。
宁玦进屋。
珍娘病了月余,来瞧的大夫不下百位,早顾不上男女有别的礼法。
有外男进屋看病,竟是连帘幔都没有拉下。
宁玦一眼瞥见了床上的女子。
珍娘面貌娇美,脸色却苍白如纸。
她腹部隆起,四肢皆用红绸捆在床柱上。
两个丫鬟陪在床侧,不停为她擦拭冷汗。
“疼死了——”见了王善人,珍娘撕心裂肺吼道,“给我一个痛快吧——”
王善人连忙哄道:“珍儿,再忍忍罢,就算死也要先把孩子生下来啊!”
腹中胎儿一日日长大,肚皮下针扎的痛楚已到了常人不能忍受的地步。
束缚四肢的红绸是为了防止病人自戕,毕竟珍娘肚里怀着王善人唯一的子嗣。
珍娘啐了他一口:“我呸,你个不要脸的老贼!又老又丑的死鬼!要不是当初你把我抢了来,我何至于受这鸟罪!”
王善人被她吐沫喷脸,竟是赔笑:“是是是!我是老贼,我是死鬼,我不要脸!你别动怒,当心伤了胎气。”
藕生在珍珠里“啧”了一声。
宁玦喜欢看热闹。
但这种时候看热闹就显得不敬业了。
他上前道:“稍安勿躁,我要把脉了。”
他平静从容,气质恬淡,少年的皮囊清俊,比王善人那棵老帮菜不知强上多少,珍娘对他并无敌意。
她满头冷汗,胸口起起伏伏,强忍着伸出莹白的腕子,哼哼道:“你快些看,我疼死啦——!”
宁玦垫了手帕,搭住她的脉,闲聊道:“善人,您家中妻妾几何?”
王善人心道你不好好把脉,问这内宅的私事做甚么?皱着眉答道:“纳了七个妾,通房约莫十几个。”
藕生在珍珠里又“啧”了一声。
宁玦又问:“这位夫人何时进的家门?”
王善人道:“三年前。”
宁玦点点头,指尖在珍娘小腹上按了按。
肚子被胎儿撑得老大,肚皮只剩薄薄一层,摸上去竟有棱角般的触感。
珍娘顿时鬼哭狼嚎:“啊——别碰,别碰!疼死人啦,你要杀人不成——”
宁玦收回手。
王善人道:“病因瞧出来没有?”
宁玦面色显得略微沉重:“实不相瞒,情况不太妙,夫人的问题出在腹中的珠胎上,若要孩子平安降生,大人的性命必然不保,若要保大人的性命,孩子是一定要舍掉的。”
珍娘一听脸都白了,哆嗦着嘴唇,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王善人也愁云惨淡:“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宁玦淡然道:“夫人若能诚心回答我一个问题,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珍娘颤声道:“什、什么问题?你问,我知无不言。”
宁玦却犯了难,看了看王善人,一句话迟迟问不出口。
珍娘痛得满头大汗,偏他还这样温吞,她急道:“有话直说!不要婆婆妈妈的!”
“那我可就问了。”宁玦清了清嗓子,笑眯眯道,“珍娘,你那位年轻俊俏的情郎,此刻人在何处?”
珍娘:“…………”
——
宁玦连人带行囊被家丁丢出了大宅。
他爬起来,沾了一身尘土。
不过衣裳是灰的,也看不出来。
藕生嘲笑道:“当着丈夫的面问情郎,你是不是脑子不好?”
宁玦拍拍身上尘土:“你也瞧见了,珍娘那样心急,哪容得我慢慢细问?”
藕生问:“现下怎么办?”
天色擦黑,城内冒起了淡淡的炊烟。
宁玦闻着飘来的柴火味,肚子咕得叫了几声。
他牵着阿饼,在街上找了块空地坐下:“先填饱肚子再说。”
宁玦在身前竖起一块破木板,用炭笔歪歪扭扭写上“修伞两文”四个字,而后倚着墙等待生意上门。
两文钱修伞实在价廉。
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有人找上门了。
第一位来修伞的是个姑娘。
她拿出一把鸳鸯画面伞,伞面缺了一半,宁玦替她补好。
第二位来修伞的是个浓眉汉子。
他修的是一把破旧的油纸伞,几乎散架,根本遮不住一滴雨。
宁玦削了竹子,重新接上龙骨。
藕生不解:“伞都破成这样了,为何不换把新的?”
宁玦补着伞骨,淡然道:“若极心爱之物,即便桑田沧海,物换星移,也是要念念不忘的。”
“我看他就是想占便宜!两文钱,只有你这傻鬼才会给他修!”藕生看他娴熟修伞的模样,“不过,你从前究竟是做什么的?”
宁玦弯唇:“也许是个修伞匠。”
“咚——”
夜幕已至。
一声琴响,对面小楼亮起灯火。
楼内暗香拂动,嬉笑嚷嚷,借着檐下灯笼的微光,宁玦看清了牌匾——幽竹馆。
藕生还记得这三个字:“宁玦,那是二十两银子!”
宁玦目光落在对面长街。
夜深了,生意人归家。
无人注意的烛火影下,还余了一个摊位。
摊位主人是位玄衣少年郎。
他靠着一把竹椅,小腿翘起,黑靴懒散地踩在面前的桌沿上。
少年握着一把小银剪,剪尾坠着条宝石流苏。
他在剪纸。
银光璀璨的剪刀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灵巧机变,转瞬就将雪白的纸张剪成了栩栩如生的舞姬模样。
少年用掌心托起舞姬,纸人倏然间像被灌入了玲珑心窍,膨胀了数倍,直到与人等高。
少年指尖弹动,纸人又染上色彩。
若不细看,几乎与真人无异。
舞姬背后的水袖随风摆动,柔美地朝着幽竹馆内飞去了。
琴音再响,舞姬献上倾城一舞。
幽竹馆内,惊叹与叫好声此起彼伏。
少年继续剪纸,将军与几匹战马飘入窗口。
不出片刻,舞姬献舞骤然变为了战场杀伐的急曲。
少年再剪。
这回,他剪了一位美人。
纸做的美人一身飒戾红衣,面具覆面,难窥真容,可形骨遗世,恍若仙人之姿。
纸人并未飞入幽竹馆,而是左手执剑,右手抱酒,在无人的长街上舞剑,饮酒,低吟:
“我本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那微醺的低吟声悦耳动听,却带着几分惆怅。
吟毕,纸人将酒坛潇洒一丢。
白纸在地上炸出了瓦片的碎裂声。
幽竹馆内的寻香客们探头张望。
一看,皆陷入纸人的绝世风姿里。有寻香客被迷晕了眼,试图触摸。不料他刚伸出手,纸人便化为碎屑,被风一卷,弥弥消散于长街上。
玄衣少年懒靠着竹椅,眉眼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夜霎时悄寂,万籁俱灭,仿佛方才的种种只是一场清梦。
寻香客们也只当是一场梦,又回到幽竹馆内凤吟鸾吹,笙歌夜舞,只余街上的孩童们围着剪纸的少年不肯离去。
玄衣少年脾气不错,听着孩童们吵闹的要求,一一剪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纸猫、纸马、还有会扇动翅膀的纸鸟。
藕生目瞪口呆:“这……这莫不是仙法?”
正在剪纸的少年弯唇:“是戏法。”
宁玦低头修伞,似乎没听清少年的低喃。
倒是藕生吓了一跳,他颤声道:“……宁玦,那人、那人能听见我的声音!”
孩童们领了小玩意,心满意足地离开,四周静了。
少年桌上还剩一些纸屑。
他随手拂过,纸屑迎风起,瞬时化为千万只流萤,撷着微光坠入长街尽头。
边上的阿饼“哞”了一声,漆黑的眼珠里倒映着漫天流萤。
一只流萤轻盈落在宁玦的指骨上。
少年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
脱离夜色的朦胧后细瞧,这少年简直俊美得惊人,眸如寒星,璀璨不可逼视,华贵的衣裳被他穿出了一种懒散之感。
他虽在笑,却给人难以接近的感觉,这夜晚似乎都因他的靠近而冷了几分。
就连风也被冻住了一般,缓慢地停止了流动。
藕生缩在缚魂珍珠里,大气不敢喘。
少年端详墙边竖起的木牌,上面是宁玦歪歪扭扭的炭笔字。
他道:“我家中有把旧伞,想请阁下代为修理。”
宁玦头也不抬:“天黑了,明早再来吧。”
少年却不离去:“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宁玦。”
“与君长诀的‘诀’?”
宁玦指尖停顿,他抬眼,料峭间对上少年的双眸。
乌黑的旋涡里悬着两点星芒。
少年抱着手臂,似笑非笑看向他。
须臾后,宁玦淡淡道:“玉缺者为‘玦’。”
少年一挑眉梢。
长夜静寂,他指尖微蜷,忽而缓慢地朝宁玦行了一礼:“贺极。”
“我本清都山水郎……”
——朱敦儒《鹧鸪天·西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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