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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圣迦山 ...


  •   宁玦的午觉是被哭醒的。

      福婶的哭嚎声尖锐得直冲云霄:“哪个杀千刀的坏种偷了阿贵!庄稼没下地,这贼人是想要了我的命吗——!”

      宁玦扯下棉絮塞住耳朵,试图睡个回笼觉。
      可腰间缠挂的一串珍珠腰坠却在此时闪烁了几瞬,华光璀璨,逼得他睁开眼。

      烈日灼晒,宁玦认命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田边。

      阿贵是福婶家的牛。

      福婶坐在地上,泪涕横流与他诉苦:“藕生,福婶命苦,连自家的牛都看不住,一家老小的生计就指望它了,现下怎么是好!”

      宁玦安慰她:“请稍安勿躁。”

      福婶责道:“你说得轻巧!家里还有十亩地荒着,没了牛谁来耕种?”

      宁玦揉了揉眉心,捡起锄头:“我来就是了。”

      福婶瞪着眼,不敢相信:“当真?”

      宁玦温声道:“嗯,我来耕,婶子去找阿贵吧,春来后山总有动静,兴许是阿贵听见野牛的叫声,自己跑出去了。”

      “我这就去瞧瞧。”福婶抹了眼泪,一边唤着“阿贵”一边朝后山去了。

      宁玦挽起袖口,戴上破了洞的斗笠,顶着骄阳在地里耕耘。
      他一身粗布麻衣,鞋子粘满黄泥巴,乍一看和田间的农夫无甚区别,唯有腰间的珍珠坠格格不入。

      在他安静地锄了一拢地后,珍珠坠上华光再闪。

      少年的声音从珠子里飘出来:“喂……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不待宁玦回答,少年又恶劣地哼哼道:“就算是也没办法,福婶从前对我不错,福叔对我也极好,我不忍心看他们难过。”

      宁玦平静道:“我知道,他们都是好人。”

      藕生静了须臾,又道:“你这野鬼还真奇怪。”

      宁玦微微一笑,不反驳。

      他是鬼,却不是野鬼。
      无人祭祀的才是「野鬼」,他有人祭祀,岁岁不忘。

      三个月前,宁玦脱离了囚困他的深渊,四处游荡。
      他飘至仙芽村后山时,碰巧遇见摔下山崖濒死的少年藕生。

      藕生在人间尚有心愿未了,主动提出将躯体让给他。
      作为交换,宁玦要帮他完成三个心愿。

      第一个心愿是为藕生已故的娘亲修葺渗水的坟头。
      第二个心愿是教训强抢民女、为非作歹的恶霸和他的家丁。

      前两件事宁玦做得干净利落,藕生很满意。
      只要三个心愿完成,少年的鬼魂就会离开缚魂珍珠,去往生。

      “喂,多嘴提醒一句。”藕生懒洋洋道,“给福婶耕地,可不是我的第三个心愿啊。”

      宁玦擦去额角的汗,又道:“我知道。”

      藕生诧异道:“知道你还干?”

      “这个么……”

      脚下泥土里伏着一只小虫。
      宁玦停下,待小虫爬走才继续挥锄。

      他一本正经道:“缚魂珍珠锁住的不止是你的魂,还有我的,我占了躯体就要听命于你,别说三件事,就算三十件也要照做不误,否则我会魂飞魄散。”

      藕生微怔,随即兴奋道:“真的吗?!”

      宁玦:“当然是假的,这年头的小孩真好骗哈哈哈哈哈——!”

      “……”藕生怒道,“你这该死的鬼!!!”

      —

      宁玦低估了十亩地的大小。
      不,不如说是他高估了藕生的身体。
      少年常年吃不饱饭,生得瘦弱不堪,干起活来很快就乏力了。

      “你好弱啊。”宁玦锄完半亩地,累得像条狗。

      藕生不服气:“像我这样大的少年能耕半亩地已经很厉害了,你十七岁时未必强过我吧?”

      宁玦不与他争,破斗笠朝脸上一盖,倚在树荫下歇息。
      烈日当空,风是暖的,宁玦拧开葫芦喝了口酒,一不留神就迷糊着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近黄昏。

      福婶在一旁道:“藕生,我听你的,果然在后山找到了阿贵!它和野牛在一块儿厮混,阿贵回家,野牛也跟着回来了。这下因祸得福,我还白得了一头牛。那野牛生得威风凛凛,耕起地来一定是把好手!”

      福叔也从村外回来了,他望着远处的田地,震惊道:“那些地……都是你一个人干的?”

      暮色将垂,晚霞满襟。

      宁玦回头,福叔家的十亩地在霞光下泛着金灿灿的光,已整整齐齐耕好了。

      晚风吹过田野,扬起几片白纸的碎屑。

      他睡前明明只锄了半亩。

      记忆里,这不是第一回了。

      上一回教训乡里的恶霸,他夜半在那人家门口挖了一个坑。
      第二天听说恶霸的腿摔得血肉模糊,后半辈子要靠拄拐为生,可他挖的坑分明不到一尺深,最多也就能崴个脚。

      再上一回是为藕生的娘修坟,中途他去溪边喝水,回来后坟墓上已干干净净,没一根杂草了。

      藕生嗜睡,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以为是他做的。

      宁玦挠挠头,福婶兴奋不已:“年轻人手脚就是利索,日落后来我家,婶子给你蒸蛋羹,还有件天大的喜事要告知你。”

      福叔和福婶牵着牛回家了。

      宁玦望向缚魂珍珠:“小鬼,你趁我睡着偷偷锄地了?”

      藕生道:“哈?别开玩笑了!我是死了不是疯了!活着游手好闲,死了还能转性吗?”

      —

      日落后,宁玦去了福婶家,听她说了那件天大的喜事。

      “圣迦山!仙门千万,独占鳌头!圣迦山乃大雍国宗!”福婶比划道,“上山成为仙门弟子就能光宗耀祖,不愁吃喝,这算不算天大的好事!”

      宁玦沉默地扒着碗里的蛋羹。

      “你别吃了!”福婶把碗抽走,“仙门选拔讲究出身,要不是村里几十年前出了一个仙门中人,这等好事也落不到咱们身上!那位同乡病逝,临死前举荐了仙芽村的少年,你福叔是村长,这等好事第一个就想到了你。”

      宁玦心里默道:还不是因为别人不愿去才想到了我。

      嘴上却说:“据我所知,村里那位前辈并不是仙门弟子,而是仙门洒扫啊。”

      虽然同样冠以“仙门”二字,但弟子和洒扫的待遇可谓天差地别。

      简言之,仙门弟子天生仙骨,能够修炼仙法。
      不光宗门会提供优渥的待遇,就算依靠仙术下山降妖,也能混得如鱼得水。

      洒扫则是普通人,宗门只包吃住,仙门的脏活累活都由洒扫来做。

      放在百年前,诸国纷乱,民不聊生,仙门洒扫不失为一个安定的去处。
      但放眼今下,大雍一统七十二国,天下共主,四海归心,这差事听起来就很苦了。

      半个子儿没有,还要给别人扫地洗衣、做饭挑粪,只要脑袋没问题都知道该怎么选。

      宁玦温和道:“我不去。”

      “臭小子!”福婶一巴掌下来,差点将他脑袋拍进蛋羹里。

      宁玦微怔。
      记忆中很久很久,不,是从来。
      ——从来没人敢像这样拍过他的头!

      福婶说到慷慨激昂处,吐沫如流星飞溅:“少年人万不可眼皮子浅!和圣迦山的仙师搞好关系,还愁日后没前途?仙师指头缝里流下的一丁点儿富贵就够平民荣华半生了!你那天杀的爹抛妻弃子,你又年少丧母,还有比仙门更好的去处吗?”

      福叔附和道:“就是就是,我听说艮山宗有位杂役,一心向学,经常私下研习仙法,最终学有所成剿灭妖物,被掌门破格提拔成大弟子!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学那位大弟子从洒扫慢慢做起,早晚也能成为仙门弟子,莫要眼高手低。”

      宁玦心道:虽说听起来很有道理,可我也并不想做仙门弟子啊!

      正要再次拒绝,藕生插嘴道:“对啊对啊,就连英明神武的雍帝陛下,当年也是圣迦山的洒扫出身呢!”

      宁玦瞥了眼腰间的珍珠。

      藕生憋了一晚上,憋出来一句:“宁玦,我们去圣迦山吧!”

      不待宁玦开口,藕生严肃道:“——去圣迦山做仙门弟子,这是我第三个心愿。”

      —

      藕生开口,宁玦没法推脱。

      简单收拾好行囊,他踏上了前往圣迦山的路。

      临走前,福婶塞给他一包煮鸡蛋,一包蒸饼,还有一身福叔的旧棉袄。

      宁玦收下吃的,棉袄还回去:“开春了天暖和,棉袄就算了。”

      藕生道:“外面冷,我劝你收下。”

      宁玦微笑道:“多谢你的好意,我知道圣迦山终年积雪,可我是冷惯了的人,不碍事。”

      福叔福婶在村口挥手送别。

      此去路途遥远,福婶把阿贵从后山带回来的野牛借给了宁玦。

      名为“借”,实际是白送。
      这野牛光吃饭不干活,每日天不亮福叔就牵着它和阿贵一起去田里。
      阿贵勤恳耕地,野牛却趴在田边慵懒地打瞌睡,睡一天回家后吃得还多,福叔养不起,干脆送宁玦一个人情。

      野牛四蹄雪白,毛发亮泽如墨,当真是威风凛凛。

      宁玦一身灰袍素衣,戴着破洞斗笠,骑牛上路。

      他给野牛取名阿饼。
      阿饼虽是野牛,性格却温驯。
      驮着他慢悠悠走在山野的小路上。

      仙芽村位处在山涧,气候暖和。
      他骑牛刚走出山谷,冰冷的风刀便迎面刮来,宁玦冷不防对上,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他揉揉鼻尖:“好冷。”

      藕生幸灾乐祸道:“活该!”

      宁玦翻出背囊里的羊皮地图,对着图纸辨认:“仙芽村临近王都,按理说春天不该这样冷。”

      藕生:“哪个王都?”

      “白云乡。”宁玦指着地图上的城池,“这里不是大雍的王都吗?”

      藕生道:“那是哪年的老黄历了?王都早就南迁了,现下的白云乡只是一座冰封之城。”

      宁玦站在山顶眺望,大地寒戾四野,举目苍茫。

      昔日大雍的王都白云乡,此刻被霜蓝色的冰雪冻住了。
      建筑、街道、居民,甚至帝宫,皆沦陷在万顷霜寒之中。
      街上的行人还维持着被冻住那一刹那的形貌,脸上的神态栩栩如生。

      一座冰封的死城。

      宁玦道:“是天灾?”

      藕生道:“王都变成这幅模样,是因为妖祸。七十年前,妖王冰封了整座城池,负霜鹓振翅而过,从此以后,北地十六城不见春日,唯余漫长的寒冬。”

      宁玦道:“妖王为何要冰封大雍的王都?”

      藕生道:“发疯咯,妖王的诡秘心思谁能猜透呢。”

      宁玦又问:“城内百姓是死是活?”

      这问题有些难答,藕生思索片刻,道:“不算死,可也不算活着。不止是肉身,他们就连灵魂都被冰霜冻住了,或许等某日妖王解除了诅咒,白云乡的人就会清醒过来吧。”

      他话锋一转:“不过……你这老鬼究竟何时死的?怎么连这些常识都没有?”

      宁玦道:“记不清了。”

      藕生又问:“你从前是做什么的?”

      宁玦谦虚一笑:“鄙人在世时是一国祭司,上通鬼神,下谕万民,每日也无甚大事,只需要处理一点点繁琐的神务。”

      百余年前,大雍还未一统,世间存在七十二国。
      藕生上过几日书塾,学过史,知晓有些小国重视祭神,祭司的地位甚至比国主还要尊崇,不由得心底肃然起敬。

      他好奇道:“祭司……别人要跪拜你吗?”

      宁玦也乐得为他解答:“应当是要拜的。”

      “你大还是国主大?”
      “应当是我。”
      “那与雍帝比呢?你大还是雍帝大?”
      宁玦略作思索,含糊道:“应当差不多吧。”

      藕生不信:“哈?和雍帝陛下差不多?你莫不是在诓我?!”

      宁玦似是被戳穿了谎话,于是改口,脸不红心不跳道:“其实我生前是仙门弟子,由于天分太高,随便修炼了几年就打遍天下无敌手,差一点还当上仙门掌教,不过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是不够珍贵,我嫌做掌教无聊,便私自下山了。”

      藕生道:“真的吗?”

      宁玦又改口了:“假的,真正的我是某国国师,因惹怒国主而被当街诛杀,死后怨气不散,故而化作恶鬼游荡世间。”

      “不出意外……”藕生幽幽道,“这句也是假的吧?”

      宁玦爽声道:“哈哈,哈哈哈,这都被你发现了!现在的小孩不好骗了——”

      接连被骗,藕生大怒:“宁玦,你这该死的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圣迦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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