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男校秘闻》辜喜

42、跳下成年的渊谷

　　江浔雨的生日和母亲的忌日在同一天，一般都过得很简单，即便是成年礼也没有特别庆祝；但许牧白不一样，他每年的生日宴几乎都要公开庆祝，上个月的成年礼更是被张媛儿办成了一场宾客纷至的慈善演奏会。
　　当时，张媛儿和穆镇亭的关系尚未对外官宣，慈善演奏会的地点选在穆家的酒店，但穆家人此次并没有出席。
　　张媛儿给身边那些因上一段婚姻认识的重要人物发了邀请函，希望借此契机梳理离婚后的人际关系。她计划在与穆镇亭结婚后彻底退到聚光灯后，专心帮穆镇亭一起打理酒店业务和投资项目。
　　许文一直是忌惮她的，即便是热恋时也清晰分割着公事和家事，而张媛儿永远只在他“家事”的范畴内；穆镇亭不一样，他甚至比她自己更知道她需要什么，极力支持她转业深造，逐渐融入集团高层。
　　年轻时的穆镇亭是个不善社交、患得患失的人，他在事业上有多出色在风月场上就有多生疏，在工作上有多自信在感情里就有多自卑。当年的狐朋狗友献计怂恿，教他如何欲擒故纵，他就真的信了，大张旗鼓地和其他姑娘公开约会，结果张媛儿偏不吃这套，觉得他不是个体面人，一气之下嫁给了嘴甜的许文。
　　许文要张媛儿做温室里的花，穆镇亭却希望她做一棵根深蒂固的树，她是一个先体面后快乐的人，穆镇亭理解这一点。

　　这场是许牧白的演奏会，张媛儿只会上去弹一首曲子，但这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因为几周后，公众会知道她将与穆镇亭结婚的消息，同时也会得知她婚后将不再公开演奏。因此，这场以许牧白成年礼为主题的慈善演奏会将被作为她职业生涯的谢幕终曲被人们津津乐道、反复提及。
　　如此一来，媒体在报道她的故事时总免不了会将目光聚集在十八岁的许牧白身上，将他作为新一代演奏家进一步地推进公众视野当中，将那些聚集在她身上的视线毫不浪费地引向这个年轻人。
　　尽管许牧白觉得自己仿佛只是这场活动的摆设，但这终究是他本人的成年礼，所以除了媒体和张媛儿要请的那些人，到场的也有不少青山师生和家长。

　　这是一家位于隐城市中心的酒店，因为演奏会结束时间比较晚，给所有宾客都提前准备了酒店的房间。
　　林家兄弟和陈景驰在演出前就把礼物送到了许牧白后台的休息室，江浔雨却到得晚了些，礼物也没找到机会送，因为他去到休息室的时候，许牧白、张媛儿、金牧师和另外几个能和张媛儿推心置腹的长辈在里面三三两两地寒暄，他不想上前打扰，远远地兜着圈子，偶尔低头摁摁手机。
　　“很久没在教堂看到你了。”金牧师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许牧白空荡荡地脖底。
　　“以前只是跟着爸妈去，以后大概都不会去了。”许牧白笑了笑，淡淡地说。
　　张媛儿微笑着打圆场道：“哎……孩子大了都管不住了，由他自己吧。我本想让他去读商科，他偏不，就要步我的后尘。我想想算了，干脆也让他经历几年，亲自体验一下这圈子有多难出头，搞不好他过几年自己就知难而退了。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真的愿意拼的。”
　　“是的是的，这个年纪的孩子，讲什么都不会听的，自己去外面吃了苦头才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呢。”一个挂珍珠项链的年长妇人附和。
　　许牧白没有再接话，他其实有些困惑这一切是否真的是自己的选择。表面上看，他现在好像是凭自己的意愿选择了艺术，选择了自己热爱的事情，而不是为了迎合母亲的全新人生转而去学什么酒店管理。但最开始学钢琴的时候，真的就是因为自己喜欢吗？当母亲以为她和自己都可以一辈子躺在许家的遮天巨荫下高枕无忧的时候，把自己培养成钢琴家似乎也只是母亲觉得最不费力、无风险的捷径。
　　所以，从学习钢琴到最终选择音乐学院，真的是因为都是“我想要”吗？许牧白坐在化妆镜前盯着自己微微皱眉的脸，好像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他短暂地回顾了一下自己过去的十八年，突然意识到自己被母亲安排得步步为营的人生是如此的平顺、井井有条、缺乏戏剧性。他唯一能肯定是完全出于自我意志的选择似乎只有一个：和江浔雨在一起。
　　所有在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烙印的强烈欢喜都和这个选择有关，这个选择也给他带来了越来越多“我想要”的念头。
　　许牧白从里间出来时已经换好了上台要穿的正式西装，在一旁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摸遍了挂在衣架上的便服口袋，似乎仍没找到想要的。江浔雨见状默不作声地走上前，从兜里翻出一小盒淡青色的糖，随手往化妆台上一放，轻声对许牧白说：“这你留着吧，我先出去了，演出顺利。”
　　许牧白冲他点点头，舌尖轻轻搅动着甘草薄荷糖，脑子里纷飞着曲谱，无声地目送他的背影大步经过人群身边，径直推门而出。许牧白从小习惯了灯光和观众，上台前并不会紧张，但是有自己的一套固定准备习惯，包括吃一颗这种带着薄荷清凉和草本甜味的糖果。之前发现糖盒空了又找不到新的让他心下烦闷，江浔雨的雪中送炭来得很及时。这不是特别流行的糖，许牧白忍不住猜他是不是因为自己才随身携带的。
　　这个一闪而过念头让他今天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兴奋雀跃了起来。

　　演出后的晚宴上，许牧白免不了在张媛儿的指引下同不少长辈攀谈并一一敬酒。
　　“看什么呢？”林升问。
　　“你看许牧白，让他敬酒好像要他喝毒，抿一口就要皱好久的眉头。”江浔雨笑道。
　　“感觉没喝两口已经上脸了。他们家规矩向来多，估计今天是第一次喝吧。”林升附和道。
　　江浔雨看到许牧白皱眉，也忍不住微微皱起眉来，林升笑话道：“怎么？他在那喝毒你也胃疼？”
　　“闭嘴吧你。”江浔雨骂了一句，顺手打开一罐可乐，倒进桌上那个加了柠檬和冰块的高玻璃杯里。
　　张媛儿请的宾客都很体面，喜好劝酒的不多，所以许牧白倒六分满杯的红酒就优雅地蒙混了一个小时，但即便如此，他看起来也已经完全不胜酒力了。江浔雨远远看到，他歪着头在两个桌台间犹豫地站了好一会儿，仿佛忘记了自己的移动路线。
　　江浔雨叹了口气，起身对林升说：“我得去看看他。”
　　“快去快回，说好了今晚通宵打游戏的，别忘了啊。”林升不放心地叮嘱。

　　许牧白那张冷静冰凉的脸上罕见地双颊绯红，看到江浔雨走过来竟然旁若无人地笑了，不是礼貌熟悉的笑，而是另一种笑容，是那种让江浔雨心跳骤停的笑。
　　江浔雨走到他身前试探着问道：“你还好吗？”
　　许牧白也不回答，目光轻佻地上下扫了江浔雨好几眼，又定格在他眼底。
　　“喂。”江浔雨有些担心地端详他的眼色。
　　许牧白又笑了，轻轻凑近他耳边说：“你今天，真好看。”
　　江浔雨从没接受过来自许牧白如此直白的夸奖，耳根滚烫，咬着后牙低声驳斥：“你怎么才喝这么点就醉了？”
　　“没有啊。”
　　“没有？我真该把你刚刚那句话录下来，不然第二天你绝对不会承认你说过这种话。”江浔雨笑道。
　　“哼，有什么好不认的，我说的是实话，我还可以再说一百遍。”许牧白赌气地回话，习惯性地微微扬起下巴。他平日里这么做时总显得更加清傲冰冷、拒人千里，但此刻只让江浔雨觉得是在撒娇和索吻。
　　江浔雨忍不住想逗他，把耳朵凑了过去，说道：“好，那你现在就说，说江浔雨全世界最帅，说一百遍。”
　　许牧白轻轻笑起来，乖巧地窝着手在他耳边缓缓重复起这句话，一遍又一遍。
　　江浔雨原本只是想闹他，现在却觉得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兴奋剂一样顺着耳垂上的神经渗透到全身上下的每一根血管，连忙趁自己头脑发热之前抽回了身子，正色道：“喂，你……你这样不行，还是快回房间早点睡吧。礼物，我明天再给你。”
　　“唔……”许牧白懒懒地回了一声，又往他身边靠了靠，伸出一只手，歪头问道：“什么礼物？现在就给我。”
　　“这儿人太多了。”
　　“哦？那去休息室吧，我也得回休息室换衣服。”许牧白说着就拽着他的袖子往外走。
　　许牧白平时不太喜欢勾肩搭背地走路，在学校里江浔雨搂他一下都要被训斥，现在却像挂件一样软软地扒在肩头，让江浔雨觉得整个后背都是暖的。
　　休息室的桌椅上凌乱地摆着一堆堆花束，许牧白拿起椅子上的花，腾出位子来懒懒地坐了上去，然后就把那捧鲜花抱在胸前，俯身把脸埋进花瓣里，然后又抬起头笑着说了句：“好香哦。”
　　“谁送的啊……”江浔雨拎起他怀里的花，随手扔在桌上。
　　许牧白耸耸肩说：“不记得了。”
　　江浔雨从口袋里拿出礼物盒，递到他鼻尖下，淡淡地说：“随便买的，生日快乐。”
　　盒子里躺着一条细银链子，链底坠着一枚鲨鱼牙形状的蓝宝石银饰，躺在香槟色的礼盒缎面上，像冰蓝的月亮。
　　“噢……真好看。你帮我戴。”许牧白撩起脑后的头发，热切地蹭到江浔雨身前。
　　江浔雨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目光停留在锁扣附近，不要游离太远，手指却禁不住地轻轻揉蹭了链子下滑腻的皮肤，但只是上头了几秒便立刻意识到这似乎有点太过趁人之危了，赶紧收回手，催道：“你赶紧换完就回房休息吧，不早了。”
　　“你帮我换。”许牧白耍赖地仰在椅子上说。
　　“我……我怎么能帮你。别闹，喂，醒醒！”江浔雨红着脸叫他。
　　“嗯？哦，衣服在那儿，看到没？”许牧白懒懒抬了一下眼皮，又随手一指。
　　江浔雨叹了口气，只能帮他拿来便服，只求一切从速地飞快解开了他的领结和衬衫扣子，胸前闪着暗蓝光辉的链饰像坠入白色深海的月亮。
　　衬衫下摆平整而牢固地塞在裤腰里，他想用力往外扯，许牧白却吃疼地叫了一声，然后抓住他的腕子说道：“不行，得先解那个。”
　　“啊？哪个？”
　　“衬衫夹。”许牧白见他仍呆立不动，只好自己懒懒地动起手来。
　　他身下坐的是一张中古风的低背高脚沙发椅，米白绿花的软衬布面被他压坐着，只在空隙之间能断断续续地看见些奢靡繁复的花叶刺绣。
　　椅腿是复古威严的沉木色，衬得椅上的人愈发白软透亮，像缠着粗粝木枝的白锦雪花蛇。
　　这间休息室今天虽然是许牧白一个人私用，但三面墙前都齐整地列着一排排光洁璀璨的化妆镜，平时可以供更多的演出嘉宾一起使用。
　　江浔雨努力要移开目光，面前的每一面镜子却都从不同角度明晃晃、颤悠悠地倒映着许牧白的身影，美丽高洁的雕像在每一次光的传播中化为放纵的倒影，从所有方向围堵着他，简直像一场为他量身定制的终极试炼。
　　江浔雨想，就算他现在冲过去打破所有的镜子，也只会制造出更多的细小的碎片和无穷无尽蛊人的倒影，唯一的破局之法也许是拽着椅子上的许牧白奔逃进镜子里的世界，与世隔绝，无法无天。
　　但镜子外的江浔雨深吸了一口气，抻着额头，哑着嗓子说道：“接下来你自己来……我出去等你。”
　　许牧白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轻笑，缓缓开口：“为什么？如果这些事都要自己做，我要男朋友有什么用？”
　　江浔雨从没听过许牧白说过这样胡闹的话，他沉着脸走近了两步，低声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许牧白塌着腰俯下身，手肘撑在膝盖上，托着脑袋轻声说：“我是说，我有一个生日愿望。只有你能帮我实现。可是我还需要做一个选择，就是，我们要留在这里还是一起去楼上呢……嗯……做选择真麻烦，你让我想想。”
　　当然，许牧白并没有真的纠结这个选择，只是愿意在这一刻尽可能地沉浸在自由选择的乐趣里：在演出前，他第一次意识到十八年的人生中，完全出于自我意志的选择似乎只有一个：和江浔雨在一起。
　　他猛然意识到：今天是成年礼，而江浔雨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证明我有自由意志的存在。
　　有关江浔雨的一切，自己对他做的一切，他对自己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一个纯粹而蛮荒的理由：我想要。
　　许牧白轻轻笑着，抓起桌上的花束，从里面抽出一支金橙色玫瑰。
　　江浔雨看着他一片一片地缓缓拆落卷裹着的柔嫩花瓣，口中念念有词：“在这里、去楼上、在这里、去楼上、在这里……”
　　洁白的袜子踩在一地花瓣上，让整个人都仿佛染上了挥之不去的香气。
　　突然，林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雨哥！怎么这么久，不是说好了……”
　　在门被推开之前，江浔雨飞快地脱了自己的西装外套，往许牧白腿上一盖，转身喊道：“等等，别进来！”
　　林升只刚把门推了一条缝，从其中一面化妆镜的倒影上瞥见地上散落的衬衫夹箍带，立马识趣地把门“砰”地关上了。
　　林落在不远处的电梯口等他，平静地说：“我是不是劝过你别去，你偏不听。”
　　“别说了。我完了。雨哥晚上可能会暗杀我，我能不能去你房间睡？”林升面如土色地说。
　　“不能。”林落斩钉截铁地拒绝。
　　“求你了……我今晚不想再见到他。哥……”林升哀求。
　　“我的意思是，我房间有人了。”林落面不改色地回答。
　　林升气呼呼地嚷道：“你怎么回事，出来参加个活动都要带他。你是控制狂吗？”
　　林落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说道：“我乐意。”
　　“再说……自己的人都接来了，出门的时候就不能把阿喜也带来吗？他今天在山庄做了什么？”林升愤懑地嘟囔。
　　林落歪头笑道：“谁说我没带他？”然后从裤袋里掏出一张房卡扔给林升，耸耸肩说：“附近有他想看的画展，他一早就来了，但我跟他说你晚上约了朋友打游戏，他就说不想打扰你。”
　　“喂，下次有这种事你早说行不行！打游戏什么的……干嘛跟他说这种多余的事！哼，谢了……”
　　“吵死了。不谢。”林落快步走出电梯间，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

　　许牧白的房间在酒店的顶楼，起居室里有一整面落地窗，俯瞰是近处的繁盛城景，远眺是尽头的宁静山海。日出之前的大地和海洋都笼罩在熟睡般安好的冰凉晨雾里，当他的额头紧贴在冰凉清透的玻璃上时，窗外的风景变得模糊，耳边不停地响着江浔雨温柔恳切的低语，梦境一般。
　　“凉吗？”江浔雨伸出手，挡在他的额头和玻璃之间。
　　心爱之人的眼睫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扑扇在掌心里，游走在掌纹的皱褶里，扫过他的生命线，扫荡着他的过去、现在和明天，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身前的人的确是真实地纠缠进了自己的每一寸命运里。
　　许牧白滚烫的泪水把他的手掌和指尖都沾得更湿润了。
　　江浔雨抬起头，窗外的风光浩浩荡荡地扑过来，他却觉得自己不属于远处的山海也不属于脚下的高楼，只属于眼前的人。
　　他们的眼里自私地倒映着彼此的脸，因而错过了面前万丈金光的日出。
　　当日光暖着他们的皮肤和脊背，所有被寒夜之水浸透的皮肉肌理都涌上温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