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男校秘闻》辜喜

43、暴君

　　“念总，我来送会议资料。”
　　一个年轻高挑的男子推开穆琴念办公室厚沉的橡木门，迎面对上洒进落地窗的斜阳，漂亮的棕色眼瞳立刻变成更浅淡的金栗色。这双眼睛在工作的时候看起来精明犀利，透露着让人占不着一点上风的气场和控制力，但在放空发呆的瞬间又有孩童般的稚气泄露出来。
　　他是那种第一眼看上去就非常能干的员工，从脸孔、身体到穿着都透着一丝不苟的精细，像一间策划排布得当的现代艺术馆，让人想驻足欣赏，猜度他脸上那些恰到好处的表情究竟都代表着什么情绪。
　　“哦……蒋秘书，把门关上吧。”穆琴念倚在办公室中央的皮沙发上说，看着他慢慢走近。
　　蒋岚千扫了一眼茶几上的花瓶，叹道：“这瓶子……改天得找个有锁的地方放着，又被他们拿来养花了。”
　　他指的是沙发旁那个红木方几上立着的天青釉古董瓷瓶，穆琴念多年前从江家的拍卖行得的。
　　像穆琴念所有心血来潮买的玩意儿一样，这花瓶在家里摆了几天就被主人看腻了，于是扔到办公室里放着，这几日竟然不知道被哪个不识货的人当做了普通花瓶，物尽其用地养起了水培鲜花。
　　“既然是瓶子，用来插花也不是不行。”穆琴念轻笑两声，又托着脸陷入沉思。他思考时的表情既不是眉头紧蹙，也不是全然放空，像个正在思索下招的棋手，却偶尔会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但又不是欢喜的笑，有些自嘲，又有些颓唐。
　　蒋岚千在他身边干了十几年，深知关起门来的穆琴念和人前那个衣冠齐整的念总是两个人。
　　蒋岚千永远猜不透他脸上的表情：面前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是他认知范围内言行最古怪的人。工作上游刃有余，也不藏着掖着他想要驾驭所有人的野心，可私底下最喜欢的地方居然是游乐园。他可以在远海的游艇上和一群徜徉酒池肉林的老板开最下流的派对，也可以在生日那天谁也不见，包下迪士尼乐园一整天，只让蒋岚千一个人跟着，帮他提大包小包的公仔纪念品，像孩子一样笑着对他说“你能不能把东西都提在另一边？”，然后用力牵起他的手。

　　穆琴念示意他坐下，开口道：“许牧白，你知道的吧？我有件私事……”
　　蒋岚千知道他对许牧白的态度，有种不祥的预感，立刻皱眉：“不行。别去招惹他，也别说下去，一听就不是普通的烂摊子。”
　　“不行？你听都没听，再说，我问你意见了？前阵子婚礼的报道你看了吗？说得好像张媛儿进咱们家多屈尊似的，你知不知道有多少是我爸亲自收买的？真有他的，胳膊肘往外拐，老枯木的第二春还挺上头，听律师说连婚前财产清算都不要了，不知道那个女人究竟在枕边吹了多少风。哼，表面上连儿子成年礼、婚礼都要搞慈善，真体面呐，还不是来要饭的。”
　　“这……”
　　“老头难道真以为张媛儿是念着旧情嫁给他的？真稀奇了。当年许家得意就嫁许文，现在许家靠不住又找上我爸。风风光光娶了张媛儿，满意了吧？但他找媒体放这些乱七八糟的新闻旧闻，有没有一秒钟想过我妈？哦！也是，死人是不会追究的。这些年我们对他来说到底算什么……”穆琴念咬紧了后槽牙。
　　“这就是你想搞许牧白的理由？”
　　穆琴念眯起眼睛，轻笑一声答道：“不是。我看上了他，你有意见？”
　　“没意见。”蒋岚千的声音平静低沉，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穆琴念冷笑一声，又开口道：“有些人自视甚高，迟早反客为主，我不过是未雨绸缪。”
　　“怎么，张媛儿就不能真的看上你爸？你没有心，还不允许别人有心了？”
　　“哦，你倒是挺会回嘴，是觉得现在父亲信任我，什么都交给我，你也可以高枕无忧是吧？我告诉你，张媛儿给他儿子打的算盘可是长久的。日后在这家里，我有一口吃的，你就有半口，我要是吃不饱，你也得要饭去。”
　　蒋岚千冷笑反驳：“呵，这是你的家事，非扯我做什么？我在哪里要饭不是要饭呢，在你办公室里要的饭，难道就更香了？”
　　“扯什么家事公事，别忘了，你欠我的几辈子卖命都还不完，听话就是你的工作。”穆琴念收了笑。
　　“知道了。”蒋岚千沉着脸听完，冷冷地说：“这个世界不是为了哄你开心而存在的，你父亲的婚姻和许牧白无关，你不能总凭着一时冲动乱来。”
　　“你的工作是帮我做事，不是教我做事！”穆琴念一把揪过他的领带，凑近了盯着他的眼睛，端详了半晌突然扬起嘴角，玩味地说道：“蒋秘书，你之前是不是说过想放假？”
　　“嗯？”蒋岚千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为他从来没有给自己放过半天的假，甚至只要自己半小时内没有回复都会被电话留言狂轰滥炸。
　　穆琴念轻笑着说：“你帮我办好了许牧白这事，我立刻放你一个月的假。再说，最脏的部分我都替你做完了，接下来你只要按我说的做，我就可以等着他自己送上门来。哎，你这是什么眼神，我知道分寸，不过是想把他变成我的人，让他乖一些，保一保你我日后的衣食无忧，很过分吗？怎么说也是弟弟，我偶尔会好好疼他的。”
　　“穆总要是知道你之前在酒店里做了这种事……”
　　“哦，他怎么可能知道？难道你会告诉他吗？你这辈子都不想放假了呗？”
　　“我……”
　　“心疼他们？”穆琴念歪头冷笑。
　　蒋岚千清了清嗓子，摇头道：“要我帮忙，也不是不行……你先把我欠你的债全都一笔勾销了，白纸黑字的。”
　　“呵，狮子大开口啊蒋秘书。我最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你现在都敢这么跟我讨价还价了……”穆琴念咬牙威胁：“那你就不用想了。一笔勾销？想跑路了是吧？我告诉你，你一辈子也别想跑出我的手掌心。”
　　“我没说要跑。”
　　“锁门了吗？”
　　“做什么？”蒋岚千明知故问，瑟缩地往后躲了躲，身体却已经条件反射地滚烫了起来。
　　穆琴念诚实地回答了他的问题，耳语了两个字便发狠地把他抵在办公楼的玻璃窗上，又在他身后低语：“怎么了？说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话，为什么干脆地承认你其实很怕呢？怕我更疼许牧白吧？”穆琴念咬着他的耳朵逼问。
　　“我没有……”
　　“没有吗？我要把他变成我的人，像这样，从里到外地顺从，你也没意见吗？”
　　“那是你自己的事……”
　　透过冰凉明亮的玻璃，蒋岚千依稀看见这座摩天大楼脚下的车水马龙，街道上的行人只有芝麻大小，微尘一般飘动在周一早八高峰的抑郁空气里。
　　巨大的整面玻璃牢牢隔绝着外面这些通勤工蜂的世界，隔绝着嘈杂的车笛、变幻的红绿灯和一切正常人理应遵守的规矩，也隔绝着蒋岚千的自尊、理智和判断力。
　　脚趾蜷在温热细软的羊毛地毯上，身前的玻璃坚硬冰凉，蒋岚千放任自己坠入熟悉的深渊。
　　“怎么……想跑了吗？和我一笔勾销的事，我警告你别再想。”穆琴念哑着嗓子威胁。
　　进食中的丛林之王红着眼睛，裹挟着冰冷字眼的滚烫气息呼呼地从蒋岚千身后扑过来。
　　蒋岚千死死咬着嘴唇不出声，穆琴念却不停地在耳边低吼。
　　“想跑去哪里？”
　　“既然是我的狗，就只能留在我身边叫唤。”
　　“你也知道那个老赌鬼只是在利用你吧。别这么下贱了。你以为他爱你吗？你放假该不是为了去看他吧？回答我啊！说不是！”
　　“想哭就哭啊，忍着干嘛？你都这样了还要什么脸面？”
　　穆琴念把古董瓷瓶里湿哒哒的花枝用力甩在坚硬的窗玻璃上，又把瓶底夹杂着泥土的凉水一滴不剩地全部浇在他滚烫的皮肤上。
　　破碎的花瓣和残叶顺着玻璃缓缓流下。暴君的言辞明明就在耳畔，蒋岚千却并不愤怒，只听见他沉重急促的心跳声掷地有声地回响在自己的肋骨。
　　“他是疯子吧，可我为什么不跑呢？”蒋岚千无数次这样问过自己。
　　二十二岁那年，蒋岚千第一次见到穆琴念。
　　当时他站在人生的谷底抬头看，穆琴念是路过的一朵乌云，带他飞出了深谷，又成为了他生命里一场无止境的暴风雨。
　　穆琴念的身体里好像有一场永远扑不灭的大火，自燃的烈焰四起，却从未真正烧到蒋岚千。
　　今天的结尾也和往常一样，他最终又靠过来柔声哄道：“岚千，冷吗？”
　　“省省你那鳄鱼的眼泪。”蒋岚千披上衬衫，盖住身上的痕迹。
　　“鳄鱼？如果我是鳄鱼你就是……”
　　“什么？”
　　“蝎子，毒蝎子。”穆琴念把领带缠在他脖子上。
　　“那你还留着我做什么？”
　　“以毒攻毒。”
　　“总有一天，我会真咬的。”蒋岚千抓住他的领口。
　　“好啊，不许咬别人，这辈子只咬我吧。”穆琴念扬起嘴角。他不相信永远，什么一辈子陪伴厮守更是天大的笑话。只有强制服从的，才是真实持久的。
　　人类都是矛盾又卑劣的动物，若是知道自己被爱，立刻就觉得对方轻贱了，而穆琴念不容许自己在任何人眼中看起来轻贱的，尤其是蒋岚千。
　　伤害蒋岚千也很痛苦，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有反复确认自己站在食物链顶端才不会焦虑得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