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卿》冥笙丶

3、与君初逢

　　南灵帝国，雁归湖。

　　天边泛起鱼肚白，岸边杨柳枝叶下垂，影影绰绰投入湖中，更显湖泊之清澈。

　　一叶孤舟于湖中缓慢前行，在漫天迷雾中露出半边船身，好似一副静止的画作。

　　船房之内，烟雾袅袅，茶香清淡。

　　少女白衣如雪，端坐于矮桌前，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神色无波无澜，眉眼之下一抹闪电印记微微发亮，片刻后竟弥漫出一缕黑雾，似有生命一般飘散混入茶壶嘴里冒出的白烟中。

　　黑白两种雾气交织缠绵，逐渐形成一个圆圈，念卿指尖一弹，一只银蝶自她指尖涌出飞入烟雾圈内，它便似活镜子一般开始显现出画面。

　　画面中，云雾翻涌，灵气荡漾，正是雁归湖的上空。可惜这等美景没能留存片刻，便有一只烈鹰振翅飞来，闯入云海之内。

　　它浑身浴血，羽毛凌乱翘起，似乎刚经历过一场激战，鹰眼处两道伤疤触目惊心。

　　这般可怖的场景落入念卿眼中，她却连眼皮都没动一下，不惊不惧，老神在在，甚至还有闲心低语评判：“好戏要开场了。”

　　天空中那只可怜的烈鹰，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死逃亡，在别人眼中竟只是一出好戏。

　　它拼尽全力的往前飞，脑袋上的伤口还在不停的出血，暗红色的血液顺着它的眼睛滑过羽毛，滴落至湖中央。恰逢微风轻拂水面，荡起圈圈涟漪，湖面上被血液染红的地方，瞬间洁净如初，宛若从未被污染过。

　　可这些，它却无暇顾及了。

　　因为在它身后，一道破空之声紧随而来，烈鹰调头一转避开攻击，那剑气从上至下直击湖面，激起巨大浪涛，在湖面上砸出一个窟窿。

　　清晨的沉寂终于被打破，就连不远处的那叶孤舟也受到冲击，摇摇曳曳，几近翻倒。孤舟被迫承受了剑气余波，船房内搁置的摆件摇摇晃晃，矮桌上的茶壶随着晃动倾斜即将滑落桌面，空中的烟雾圈也顷刻消散。

　　念卿抬手打出一个响指，接着这片区域仿若时间停滞，船房内所有将落不落的东西都静止了，唯有她一人的时间还在继续。

　　她站起身，口中发出一声轻叹，似乎很是遗憾，“瞎折腾，我还没看到人呢。”

　　话虽如此，她眼中却无甚情绪波动，指尖微动间，物品自动归位，船身也止平动荡，继续向着前方行驶，却极为缓慢，比先前还要慢。

　　烈鹰好不容易躲过致命一击，自然无心察觉海面上的异动，也没有将被迫卷入争斗的那叶孤舟放入眼中。它仰天长叫一声，转过身怒目看向那追击之人，杀意凛冽。

　　不远处，男子玄衣墨发，脚踏长剑，神情肃穆，薄唇张合间，发出的嗓音低沉冷冽。

　　“猎奇，别再做无谓的挣扎了，你逃不掉。”

　　他语气笃定，含着淡淡的悲悯，神情不怒自威。

　　烈鹰怒目而视，并不甘心就此投降，它催动体内妖力，将兽体化为人身，留下一双褐色的翅膀在背后不停扇动，维持平衡。

　　“臭道士，收起你那高高在上的怜悯。”猎奇哼笑两声，尽是嘲讽，“论道行，我这一只小小玄幻鹰又怎会是梓商道长的对手？”

　　它顿了顿，眼神骤然阴狠。

　　“可若不挣扎，落入道门手中，我恐怕只会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半分生机都不会再有！”

　　听它这番愤懑之语，梓商目露失望，语气沉痛。

　　“你若想活，就不该屠戮百姓，天下灵山无数，只要潜心修行，他日亦可飞升列仙。”

　　“当年我曾饶你一命，换来的却是你现在变本加厉的作恶，百姓何辜！”他言辞悔恨，“这一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宽恕你。”

　　猎奇嗤笑，丝毫不觉有错，“灵界的规矩本就弱肉强食，他们自己没本事，死了也是活该。”

　　梓商摇头轻叹，“冥顽不灵。”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谈的。”猎奇目光怨怼，话锋突转，“生死殊斗，看谁能赢吧！”

　　话落，它手指化为利爪，直逼对方面部。

　　梓商不慌不忙，侧身避过，于空中一个翻身，脚底长剑飞至腕间，径直刺进猎奇后背。它身形晃了晃，呆愣一瞬，回神便出死招。

　　梓商险险躲开攻击，抽离长剑。

　　猎奇被追击一路，接连受伤，此刻再也坚持不住，垂直坠入湖中，掀起巨大水波。

　　梓商拧了拧眉，目光追随而下，却忽然瞧见水波不远处有一叶孤舟漂于湖面，他心下一紧，踩踏长剑飞身直下，立于船房之上，指尖结印快速布下一个简单的保护结界。

　　随后，他一手负于背后，一手紧握剑柄，声线沉稳，极具安抚力，温言叮嘱道：“借阁下小船一用，无论听见什么声响，切莫出来。我在此处，定不会让你受伤。”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船房布帘无声无息的被一只白皙玉手挑起，缝隙间露出一道模糊的白色身影，混合在在大雾弥漫的清晨、天地一色间，竟有些不真实的朦胧感。

　　对于这种大言不惭的话，念卿自是懒得搭理，她回头看向放置在矮桌上的那一副银色面具，眸中红息流转，面具顷刻间消失于桌面出现在了她的脸上，遮挡住姣好的容颜。

　　梓商静静等了片刻，虽然没有听见任何回应，但气息不会作假，船房内肯定有人在。

　　他不作深想，只当是里面的人受了惊吓不敢应声，目光紧锁于湖面，半刻不敢放松。

　　先前他自己还好，这妖物奈何不了他，可现在有外人卷了进来，若对方只是个普通的老百姓，那他再出手时难免会受到掣肘。

　　果然，不出他的预料，猎奇没死。

　　它破水而出，重新飞上半空，化回了原形，只是身体变得更大，乃是方才的数倍，周身伤口也不知为何，竟然全部愈合了。

　　梓商目露惊讶，心下不免有些困惑，这世间有什么妖法可以让垂死之人瞬间恢复如初？

　　他游历数年，从未见过。

　　梓商认真地打量着猎奇，一边观察它的举动，随时准备迎敌，一边在心里默默思索应对之策。接下来怕是要有一场苦战，还是得想个法子把它引开，真伤了无辜那可就是罪过了。

　　猎奇猜得到他的忌惮，从而故意将他引到这里，它凝眸看向孤舟上长身玉立的男人，目光怨悔，带着毁灭般的恨意，话语决绝。

　　“臭道士，多管闲事是要付出代价的，既然你如此逼迫，今日就陪我葬身这湖底！”

　　它双翼向前一扇，褪下的羽毛化作利箭袭向孤舟，包围船身。不待梓商有所动作，船房布帘忽然向上掀起遮挡住他的视线，又骤忽落下，一抹白色身影自船房内飞掠而出。

　　整个过程不过转瞬之间，待他回过神时，只见那漫天箭羽静止于空中，支支断裂成碎片，随后又化成漫天水珠落入湖中，而前方的猎奇满眼不可置信之色，呆立半空。

　　梓商垂眸，目中所见，白色身影立于孤舟边缘，纱裙随风轻扬，在雾霭的映衬下，美得不似凡间之物，令他一时有些失神。

　　念卿看够了热闹，终是出手相助，她趁着猎奇愣神之际，唤出佩剑直逼它的面门，招式狠辣迅猛，一击洞穿了它的头颅。

　　猎奇瞪大双眼，死不瞑目。
　　它到死也不知，此生做了一个最错误的决定。
　　欲害人，却害己。

　　剑已抽离回到主人体内，它的尸身失去控制不由得开始下坠。

　　梓商回神，收回佩剑，从怀中掏出一个储物乾坤袋丢上半空，将猎奇的尸身收入其中。

　　闹了这许久，此刻天光已经大亮，雾霭也隐隐有了消散的趋势，雁归湖终于归于平静。

　　梓商系上储物乾坤袋的袋口，目光重新落在下方那抹白色身影上，选择按兵不动。

　　他不动，对方只好动了。

　　“物极必反，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念卿轻笑一声，缓缓转身，略含打趣的说，“这玄幻鹰一族的秘术可不容小觑，你遇到的这一只不过刚刚成年，幻术低微。”

　　少女的嗓音慵懒低哑，白衣伴着清晨的微风翩然翻飞，宛若空谷幽兰盛放，纯洁雅致。

　　梓商也在她转身的那一刻，看清了对面之人——一袭白衣洁净若雪，雕刻着梨花纹路的银白色面具，遮盖住了她的上半张面容，双眸平静若古井般无波无痕，唇瓣绯红娇艳，三千青丝垂落腰际，只由一根白玉发簪轻轻挽起。

　　分明是一身极为素净的装扮，却因她周身的气质穿出些许高贵来，让观者不禁联想起天山雪莲，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这倒与传闻中的那个人——大相径庭。

　　梓商收回思绪，脚步轻移，从船房上跃下，落身至念卿面前。

　　他脊背微弯，双手交付在前，对着念卿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缓声道：“多谢姑娘出手相助，在下受教了。”

　　传闻总归是传闻，不可尽信。
　　他路过此处，偶然与她相遇，自也无意为敌。

　　瞧她态度，也不像是来找麻烦的，礼貌恭敬些，总该可以和平相处。

　　念卿半点不扭捏，大大方方的受了这一礼，且未曾回礼。

　　梓商起身后，随之将手中储物乾坤袋递给她，客气道：“还给你。”

　　念卿扫了一眼，浅笑拒绝：“这是你的猎物，在下不过是捡了个漏罢了，不必相让。”

　　刚才这只玄幻鹰已然重伤，乃是用了妖族禁术，燃烧自己的内丹暂时修复伤势，势要与他同归于尽。她虽是出手，但也并未帮到什么实质性的忙，以这小道士的道行，解决这只妖物也无非是时间问题罢了。

　　梓商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眸中隐含不易察觉的打量，再次以相赠之名试探她的口风：“姑娘无需客气，是你击杀的，那便是你的。”

　　念卿任他打量，心知这小道士是在示好，可惜这种妖物她还看不上，索性直言告知：“留着吧，这种小玩意儿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用处。”

　　玄幻鹰，虽不常见，但也不罕见，对她的确没有任何吸引力。

　　两番拒绝，梓商不再推让，顺手将储物乾坤袋收了起来。

　　他倒没有真的多想给，这只妖物与旁的不同，跟他渊源颇深，此番为了收服它，着实下了一番功夫。

　　世间因果皆有定数，道门种下的因，最好还是由道门来化解。

　　只不过念卿身份特殊，他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失了礼数，落人口实。

　　最重要的是他需得借此试探试探这人的处事作风，今日能在此地相见，日后恐怕少不了要打交道，多了解一点，总归没坏处。

　　眼下人家言明了看不上，他无需自讨没趣，也算称了心意。

　　玄幻鹰一族擅长幻术，通身血液可制聚灵丹，其妖丹更是珍贵，入药可解奇毒，乃是难得的宝贝。

　　他带回去给自家小师妹练成丹药，既不算浪费，妖物化丹救人，又能消解几分生前罪业。

　　至于那渊源，说来也挺巧，几年前梓商初次下山除妖时便遇到了猎奇。不过那会儿它尚年小，同行的还有它的父母，害人的也只有它的父母。

　　他因一念之仁，放过了猎奇，盼它能改邪归正，走上正途。

　　不想这次路过一个村庄时又看到了它，而它恰好在食.人修炼，他失望有之悔恨有之，恐伤及无辜，这才一路将其引着逼入雁归湖再行斩杀。

　　虽然刚才发生了些意外，但也总算完成任务了，想至此，他心中不免庆幸这姑娘不是普通百姓，没被误伤也没被吓到。

　　只是对方这来头……

　　梓商垂眼看向念卿，双眸半眯，他不想再打哑谜，故而直接开口询问：“敢问姑娘……”

　　结果对方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打断了，然后言笑吟吟的同他道：“萍水相逢，身份并不重要。”

　　话落，她转身望向静止的湖面，不欲再交谈。

　　方才大雾已经逐渐散去，此刻视野开阔许多，远方的山野隐约可寻得一丝踪迹。

　　梓商最初瞧见她那身衣饰时便已经猜测到她的身份，毕竟普天之下没谁敢去冒充那个人，闻此言更是断定，但人家既不愿坦白，他也不好追问，遂闭了嘴不语。

　　愿意打哑谜就打哑谜吧，只要她不搞事，说到底也同他没什么关系。

　　静默片刻，梓商突然想起一事突然回头查看，可寻了一圈也未见到有第三个人，用灵力也探查不到除他二人之外的气息。

　　念卿注意到他的举动，下意识回头询问：“怎么了？”

　　梓商被抓了个正着，难得露了点属于少年人的窘迫，抬手轻轻扒拉下耳根，低声答道：“在下就是有些好奇，为何无人划舟？”

　　此舟船只是普通舟船，并非灵器制作，因此也无法使用灵力驾驶，不该无船夫才对。

　　他方才心神紧绷没注意到，眼下安静下来才发觉这小舟上确实只有他们二人，观山的观山，看水的看水，谁也没去泛舟。

　　念卿听见他的话却没急着回答，扬了扬面具下的眉毛，轻笑出声。

　　她不免思索，这小道士倒挺有趣，居然还有傻乎乎的一面，修为也不错，难怪那古怪老头挑来挑去最后挑中了他做关门弟子，确实是个好苗子，而且注意力……蛮奇葩。

作者有话说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出自宋代周敦颐的《爱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