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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痛楚 ...

  •   自那天以后,已经过了三年,谢竹尘终于再次听到那个人的脚步声。他疑惑之余,却又萌生了些许期待,迫不及待开口:“是黑衣服的叔叔吗?”
      黑暗中,那个久违的声音响起,貌似笑得和蔼:“……是啊,你还记得我啊?”
      谢竹尘忙说:“当然,我一直记得……您今天过来,一定有什么事情告诉我吧?是关于我爸爸妈妈的事情吗?”
      他说起自己的父母,脸上不自觉带上了笑容,而对方的片刻沉默,让他的不安渐渐放大。
      终于,黑衣男人一笑:“是啊,在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需要你配合我们一些特殊的工作,可能会很痛苦,但只要你能坚持过去,你的父母答应会抽出时间过来看你。”
      谢竹尘难以抑制心底的喜悦,一时笑容灿烂。正当他还想多问,手臂处却忽然感到了刺痛,有什么顺着针头被注射到他体内,一阵窒息感翻涌而上,他像是沉入了深海,耳边无声,而整个人像被压抑着,无法动弹。
      忽然,冰凉的触感让他多了几分清醒,那是金属的质感,他的四肢都被上了锁链。他想询问,却无法出声。随着时间的流逝,内脏传来的灼烧感蔓延加深,似乎有毒虫游走,一步一步蚕食他的身体。
      好疼。
      为什么会这么疼?
      头部的剧烈阵痛令他的意识逐渐瓦解,铁链震响的声音像是隔了几重墙壁,落到他耳中也微乎其微,而他根本无法识别任何感觉,只是在痛苦的循环中攥紧仅存的希望,让自己不至于落入光怪陆离的幻象。
      谢竹尘想,只要他能做完自己的任务,他这两年所期盼的,每日每夜魂牵梦萦的一切,都会成为现实。
      撕裂般的疼痛遍布周身,经脉像是被一次一次拉扯,他不知道自己在无力呻吟,不知道自己全身被冷汗浸湿,不知道手腕上被勒出许多血痕,一切都没了定义,唯余此刻痛不欲生。
      他太疼了,所以允许自己陷入了昏迷,像是沉到了海底,没有一丝光会透过来,漆黑而平静。

      谢竹尘蓦然惊醒,梦中的痛觉仿佛依然萦绕在身,直到他平复呼吸,渐渐清醒,才明白那只是手腕处的痛觉。
      他看着纯白色的天花板,惊魂未定地回想那样的痛觉,实在太过真实,以至于他一时不敢触碰自己。
      这是怎样一个梦,才会那么真实?
      可那真的只是梦吗?一次两次可以是巧合,那么无休无止呢?
      周身隐隐作痛,仿佛自己还身处那个冰冷的实验台上,被针头刺中经脉,在无止境的剧痛中等待意识被抽离。
      谢竹尘咳嗽了几声,他看了看从窗外投进来的昏黄,发觉已然到了傍晚。门应声而开,但他没有回头。
      许荷声轻轻走病房,在离床边两步远的地方站定:“学长,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伤口还疼吗?”
      谢竹尘照旧不回答也不作反应,许荷声的目光停留在掉落在地的动脉针上,以及谢竹尘没有吃的药片。他随即看向谢竹尘:“学长怕疼的话,不输液也行……不过好歹吃些东西。”
      他把手里的饭盒打开,坐到谢竹尘床沿,用勺子将清汤送到谢竹尘嘴边,谢竹尘没有张嘴,也没有避开。他瞥了眼被锁链困住的右手,动弹不得。
      左手的伤口当然无时无刻不在痛,痛得他精神恍惚,饥饿感也让他煎熬,但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蓦然抬起左手,把许荷声手中的饭盒打翻在地。刺耳的勺子落地声和饭盒的闷响声交杂,清汤和饭菜相继洒出,和在一起,随地板的缝隙横流。
      谢竹尘的手难以自抑地颤抖,撕裂一般的疼,一时连眼前都黑了一片,但不肯作出什么表情,强忍着装作淡定。
      许荷声却立刻抓紧谢竹尘的手臂,看着他手腕的伤口不断渗出血来,把绷带染得更红,而谢竹尘像是忘了疼,还要挣扎。
      “别动。”许荷声不容分说,把谢竹尘手上的绷带小心地拆下,内圈几乎被彻底染红。到拆最后一层时,先前凝固的血液牵动伤口,谢竹尘不由自主地颤抖,却不肯出声。
      许荷声的动作缓慢下来,他仔细而谨慎地取下绷带,逐渐露出骇人的伤口。他拿着桌上夹着棉球的镊子,小心地清理伤口。
      许荷声的手在此刻竟也开始颤抖,谢竹尘感觉不到棉球触碰的痛觉,垂眸一看,发现许荷声的脸侧出了细汗。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荷声放下浸血的棉球,用新绷带缓慢地缠绕着谢竹尘的手腕,直到最后一圈收尾,他才像是松了口气,把谢竹尘的手松开。
      谢竹尘收回了手,平静而冷淡地说:“……把我的右手解开。”
      许荷声像是没有听到,他半跪在地,清扫地上的汤饭。等他打扫干净以后,谢竹尘又重复了一次,他只是把一杯热水放在谢竹尘左手一段距离处,然后往病房外走。
      谢竹尘咬了咬唇,没来由地愤恨与压抑裹挟着他,他看着许荷声的背影控诉:“我最不好过的时候,最希望能有人拉我一把的时候,谁都没有来,所有人都离我好远好远……没有人听我说什么,没有人问我过得好不好。等我已经觉得无所谓了,我想赶紧去死,去好好地做我的鬼,你忽然过来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把我关在地下室。一句真话都不说,让我留在那里,像只宠物一样等你回来喂点饭,一天天就算过去了。”
      许荷声顿住脚步,但没有回头。
      “我还像个傻子一样觉得你不会骗我,不会让我失望,我只想听你说句真话,有多难吗?你说你不会害我,我凭什么相信你?你把心挖出来给我看啊!我想知道为什么是我?我想知道我忘了什么,很难开口吗?我已经承受不住了,我不想再纠结你和……什么人的关系,我现在已经是个活死人了!指使你的人已经满意了吧?我求你们放过我!让我睡一觉吧,我不想睁眼了!听到了吗?!”
      话语停息,一片死寂之中,许荷声垂在身边的手无声攥紧,没有让谢竹尘看到自己的神情,离开了病房。
      谢竹尘觉得好笑,如果一个人被这样对待,为什么不发怒?除了心虚,还有其他解释吗?
      手腕的伤口疼得他冷汗直出,他刚想躺下继续睡觉,不一会儿门又被打开了,他没有回头,径自闭眼。
      “听说你不吃不喝?这可不是什么好打算。”
      语气轻松而不失关怀,是宋晚知。
      谢竹尘睁开眼,宋晚知拿着个食盒,坐在他床边。那食盒,和许荷声的一样。
      他又闭上眼,没想到许荷声学聪明了,居然还安排了备用的人和东西。
      宋晚知拿勺子轻轻敲他的脸颊:“起床了,吃饭,再不吃哥哥喂你了。”
      谢竹尘避开那勺子,没有睁眼。
      宋晚知沉默片刻,谢竹尘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而衣料摩挲的声音传来,他的左手触碰到了什么东西。
      他微微睁眼一看,那是一盒草莓味的巧克力,立即缩回了手。
      宋晚知轻笑道:“那是我送给你的,不是别人。”
      这次谢竹尘却垂眸,主动问道:“……为什么?心理医生都像你一样,做假好人吗?每天对着一些无病呻吟的疯子傻子,你真的想帮他们?”
      宋晚知愣了一下,叹气道:“小谢以前说话没这么见血……我其实也不是很想当什么心理医生,但是没办法,我没得选。”
      “……一开始,我确实不明白他们在怕什么、在意什么、感伤什么,我总觉得,人们的喜怒哀乐看来看去都是一个样子”,宋晚知的眼尾,此刻微微向下弯,眼中那两枚墨玉,此时半掩着,像雨后入夜的山峦。
      “可是后来……”宋晚知摇了摇头,“我见了很多很多人,听过很多很多故事。我发现,没有人的故事是和别人一模一样的,没有人能做到真的心如磐石,就连我也不例外。”
      宋晚知顿了顿,苦笑说:“可能我前十几年,活得像个机器吧。我曾经明明最恨这个无用的、洞察人心的能力,可现在,我却想帮更多人,越多越好,我喜欢这些傻子,也担心这些傻子。”
      谢竹尘看着宋晚知的眼,总觉得自己恍然回到哪个年月,这双微弯的眉眼,这副夕照下的笑颜,他好像很久以前就见过。
      他不由得问:“我们曾经……也认识,对吗?你也知道我是谁,对吗?”
      宋晚知狡黠一笑:“吃饭,就告诉你。”
      谢竹尘犹豫一下,向宋晚知使眼色,示意他看自己被禁锢的右手。
      宋晚知叹了口气,摊开手:“我也没钥匙,估计是小许把门口的姑娘买通了,钥匙应该只有他有……真是可恶,权限比我高就欺负人。”
      谢竹尘垂下眼眸,背后的床板被宋晚知缓缓调高。
      “没办法了……”宋晚知耸了耸肩,打开了食盒,“小谢张嘴。”
      谢竹尘迟疑过后,不情不愿地张嘴,宋晚知不厌其烦地把勺子送到他嘴边,他只觉得那汤有些苦,饭菜也是。
      他一直是一个人,即便养母在的时候,他也是一个人,后来在高中遇到很多人,他也是一个人,从来没有变过。
      久别重逢这种戏码,谢竹尘在漫画里看了千百场,那感觉令人羡慕,也更多令人心里发涩。他其实很容易设身处地,去想象漫画人物那时的心情,但也很难将心比心,因为他从未经历过一次。
      这顿饭的时间对谢竹尘来说过得很慢,他对于那段失去的岁月实在执着,其实大多数人不会去在意自己十岁以前做过什么、看过什么,即便忘了,也像无波古井。
      可他在清醒的年华失去了太多,他苦苦追求的东西始终不属于他。相反,这段已经忘却的记忆却给他带来一些熟悉又陌生的事物。
      眼前人说出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他其实并不是很在乎,只要自己是对方回忆中的人,只要他自己认为他们真的曾经相识相知,有什么故事不妨当作真实?
      只要他能拥有什么,只要他也有资格体会这世间最寻常不过的感情,他无论如何要寻回那段记忆。
      “看来你真的很想知道,”宋晚知支着脸颊,思索着如何组织语言,“先说好,要是不舒服马上叫停,你的精神其实很脆弱。”
      谢竹尘点头,目光不自觉地瞟向门口。
      忽然,一种熟悉的昏沉感涌上头脑,他迟疑一下,立刻看向宋晚知手中空了的食盒:“你……”
      宋晚知一笑,那副略显稚气的笑容,与脑海中时而闪现的一帧重叠,让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酸。
      看着谢竹尘不可置信的表情,宋晚知的笑意更深。
      谢竹尘无力地靠回床板,双眼在被迫闭上之前,看到的是宋晚知站起身,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隐于夕照的阴影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所以我才说,我喜欢傻子……也更喜欢犯傻的聪明人。”
      紧闭的门外,两个护士已经被许荷声支走。许荷声正坐着看手机,屏幕是高一二班的班级群里,班主任老师发出的通告。
      “许荷声同学于2023年11月27日,携带手机并无故逃课,扰乱课堂纪律,停课三天,记过一次,并罚写一千字检讨,全校面前朗读。”
      他眨了眨眼,退出界面,在信息栏里,都是头像右上角标着红圈的好友,除了李应华他们几个一起打篮球的男孩发来消息问询,还有那个青蛙头像的“1300”。
      陈如梦从来不会到高一二班找他,所以不可能是她亲自得到的消息。
      许荷声摩挲着手指。
      都高三了,高一的消息还这么灵通,她真是本事不小……
      许荷声点开她的消息,她发来那条信息时是十一月二十六日,许荷声并没有回复,而下一条就是昨天发来的。
      “额……你还好吧?怎么回事啊?算了……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好了。”
      真是体贴,连他的情绪都照顾到了。
      开门声响起,宋晚知把碎发别到金框眼镜后,然后摆弄着镜框上的挂链,挂链尽头连着一片银叶。
      许荷声感觉到宋晚知在身后看他的手机屏幕,但他意外地没有收起手机,目光定在那两条信息上出神。
      宋晚知嗤笑一声:“不是还着急小谢吗?怎么拿着手机就找小女孩聊天?这是还打算表白吗?”
      许荷声没有听,只是问:“在微信上收到消息,对方的头像右上角就会有红色的圆形吗?”
      宋晚知似乎是习惯了他的表达,纠正道:“那叫角标……对,是会有。你对电子设备的了解怎么还不如楼下七十七病房的大爷?”
      许荷声紧接着又问道:“那么,角标上的编号是几,就代表对方发了几条我还没看过的消息吗?”
      宋晚知点头。
      许荷声盯着宋晚知,不动声色地调整自己的呼吸:“如果,对方发了两条我没看过的消息,角标的编号却是一,是为什么?”
      宋晚知垂眸瞥了眼许荷声通红的双眼,和微抿的嘴唇,忽然意识到什么,笑意渐收:“那就是说明,在你之前,已经有人看过前一条消息了……”
      他话音未落,许荷声已经避开了他的目光,双手指尖不住地互相摩擦,无措地看着脚下的地板。
      宋晚知走近一步,声音像是外面吹打枯树的冷风:“你都知道些什么,最好全都说出来……不对,从你送他来的时候,你就隐瞒了不少事情,你怎么找到他的?他这些年怎么过的?他身上那么多伤怎么来的?你查到了没有?”
      许荷声依然没有反应,宋晚知一把扯住许荷声的校服衣领,强迫他看着自己:“你知不知道你一句话都不说真的很令人作呕?我最讨厌猜那些人的龌龊心思,更不想猜你这种死不开口的木头。”
      许荷声没有反抗,却垂眸不看宋晚知的眼睛,宋晚知咬了咬牙,声音里又失了三分理智:“这些年一直在找他的人除了你还有我!你凭什么找到他却不告诉我一声?你一直都是这么目中无人,觉得别人都派不上用场。可你瞒了我,难道你就把他照顾的很好吗?现在躺在里面不想活的人是谁?!”
      许荷声的目光落到门上,他觉得有什么正在刺痛他的五脏六腑,他想闭眼逃避,想麻痹自己、欺骗自己,宋晚知偏要摆面镜子让他看看自己的模样。
      他收回目光,低声说:“对不起。”
      宋晚知扶了一下金框眼镜,挂链在眸前轻颤,他冷笑一声:“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真是一辈子没白活。”
      白大褂素洁的衣摆翻动,宋晚知的背影消失在暗门处。
      许荷声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放下了开门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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