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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羚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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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佛特,医疗室。
嘈杂的声音堆积在门外,像把锤子一下一下重击洛兰的耳膜,他睁着眼睛不想动,愣愣地抱着冲锋枪,仿佛隔着玻璃窗闻到了瓢泼大雨中象征深秋的气味。
洛兰不喜欢秋天,这个季节的上帝最不好说话,她会因洛兰的罪恶而悲愤哭泣。雨滴毫不怜悯地击打玻璃,盖住了洛兰的思绪,他默默承受着上帝冰凉的谴责,被关进了孤独监狱。
不久后,洛兰听见有人撬开了监狱铁锁,侧躺着不动是医生的嘱咐,他保持着姿势说:“文森医生,同个部位中枪两次,我好像动不了了,可以开退休申请了吗?”
芙伊尔没有说话,她坐到洛兰身后的床沿,调慢了吊瓶药剂的流动速度。
感受到身后位置有动作,洛兰好奇地扭头去看,又扭回来,他抱紧枪支忍着鼻尖一点酸涩。
“约瑟斯认为是他让你重伤,在外面对自己开枪说要崩了自己偿命。”芙伊尔说。
洛兰揉揉眼睛:“跟他无关,谁也想不到雇佣兵会这么快出现。他死了吗?”
“很遗憾,我离得远,只看得见他眼睛闭上了,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归西了。”芙伊尔揉了揉他发顶,“过了一年独立生活,感觉怎么样?”
“还好。”洛兰不自然地扣着弹匣,拿出来又推回去,似乎能以此缓解心里的忐忑。
芙伊尔看他动作便明白,洛兰并不想分享那些故事。多年来因工作离席洛兰的童年,庞大的感情空洞已经无法弥补,即使在洛兰成为杀手后她想方设法为洛兰露出的马脚善后,也不能照亮十几年忽视留下的黑影。
他们仅有一臂距离,却像隔了一座无法跨越的雪山。
“抱歉,洛兰。”
“我本不是哈特蕾拉的次子,不用道歉。”洛兰感觉鼻尖的酸涩感越来越重,一缕缕绕上了双眼,“内投快结束了,岌岌可危的阶段你不怎么不去挟持住罗格萨夫......”
芙伊尔动作尽可能温柔地捋顺洛兰的发尾:“我记得你小时候说你想当个海盗。很伟大的理想。”
“......人有的时候不需要这样的安慰,大人。”洛兰说,“看得出来你从不碰心理学书。”他刚说完,接着问道,“所以你是对海盗有什么偏见吗?”
芙伊尔感慨道:“没什么。只觉得时间跑得快,一眨眼日出日落,你就要成年了。以前蹲在书房外等着我抽空的小男孩要变成大人了。”
“嗯……”
“今天我推掉了工作,给我一个倾听的机会,好吗洛兰?”芙伊尔轻声询问道。
“......”洛兰短促的思考后,早就忘了医生的嘱托,慢慢翻身躺平,“你想听什么?”
“你愿意说,我就听。当作家庭会议,你,我,没有其他人。”
他们共同生活了十几年,不该是这样遥远的,总要说点什么,完善他们色彩缭乱的画作。洛兰几番心里斗争,良久才开口说话:“我以前不明白为什么你总在工作,我常常像个复读机,问梅琳为什么你需要马不停蹄地跑会议,根本想不到为什么我能上灰海最好的学校,为什么我一到学校就有跟屁虫。”
“我在学校没主动打过架,害你来见校长而被通告那次是约瑟斯。在你带我来罗伯佛特那天,我们种下了苗,他因此暗中保护我两年,平等的殴打每一个对我两肋插刀的富二代,不然我只配做阶级的下囚。”
“原以为生活就这么傻逼的过下去了,直到你喝醉时我故意骗你签了入行协议,很刺激惊险的体验,像被屎糊了一脸,然后被硫酸冲洗。罗格萨夫替你揍了我一顿,至今我的身体素质还达不到杀手中上的标准,有时呼吸都会难受。”
“某种事物会在不适宜的时段出现,却能填补人类自哀自怨的空缺,就像约瑟斯......约瑟斯是很好的搭档,他经常把敌方打了几个窟窿再让我补刀,每次打赌我都不可能赢,除非他有时照顾到我的自尊心。假如多塞西家还处于鼎盛,他肯定会是个实力强劲的领导者。他总在想办法点燃我,无条件信任我,但是我伪造了档案,我不忠诚。”
洛兰抹了把脸颊湿润,止不住泪水滑落,隔了不知多久,他终于任由音色变质:“该说抱歉的是我,没有我占据你这么多年时间的话,你就可以步入更高的职位。本质上我跟拖油瓶区别不大......”
“我没这样认为过。家里太空了,有你的声音我才会觉得暖和点。”芙伊尔摩挲着洛兰眉尾的纱布,“洛兰,其实我也有私心。社会有多种等级划分,我不想让你接触那些恶臭的权势,所以我没有给你冠上姓氏,你曾享有的一切权力皆在虚张声势的姓氏以内,姓氏之外你永远是单独的个体,你是自由的。”
“我变成混混了......”洛兰泪眼朦胧地瞧着她,“没有实现你的期望。你怪我吗?”
“不。你出门在外没丢掉礼数,我也同样为你骄傲。”芙伊尔卸掉身上的凌厉,穿上了与“母亲”这个词相关的爱怜,“我从不敢相信我这样的人能养大一个孩子。洛兰,你的出现造就了我不断向上攀岩的能力,在那之前我只是个跑来跑去买咖啡的助理。我想给我们更好的生活,证明我能让我们过上优等的生活,并非靠‘哈特蕾拉’这个头衔,是你让我做到了。”
洛兰问:“你为什么会选择领养我?”
“中国算命学。”芙伊尔说,“我遇到一个自称神婆的女人,她说看我的手掌就能知道我会活到什么时候,我实在太好奇了,不想上班占百分之八十。后来她说我长命百岁,只要没有孩子,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儿孙自有儿孙福,没有儿孙我享福’。”
“然后呢?”
芙伊尔说:“我不信,就去把你领回家了。你当时还是五岁的小鬼,不爱说话,不爱吃饭,不爱睡觉,这些我接受,直到保姆第六次告知我你离家出走的时候,感觉下一秒我要死了。”
她的语气并不是责怪,而是像在跟朋友分享一件寻常小事,少有的营造出轻松愉悦的氛围,洛兰不自知的放下悬着的心,但很快,吊绳才放下就被抽起。
“可以讲讲你跟约瑟斯,例如你们的恋情是否属实,谁是主使,你们认为这么做是正确的吗,两位当事人是怎样的心情,诸如此类。”
芙伊尔的话让洛兰心里叮当作响,他不敢笃定,也不想笃定,洛兰认为以他们的现状走不到互相依恋的层次,于是他尽力让自己的回复稳妥些:“你不同意......?”
“不会。”芙伊尔说,“没有人能剥夺你爱谁的权力,这是你的人生,你可以爱任何事物,前提是你得有自己的追求,保持原则,相信你会做得很好。各自的生活过得合意,爱情便是锦上添花,无休止的内耗,那便是雪上加霜。”
洛兰说:“活着很开心,但是,我不知道我是单纯想解决寂寞还是......试着接受他,因为我什么都没有,而他曾经什么都有,财富、权势、地位、簇拥,他现在也不需要那些东西,我只能给他令他愤怒的辱骂。”
“辱骂能提高对方的语言能力,日积月累成为最优秀的辩论家,互相成就,这很好。”芙伊尔笑了笑,“听着洛兰,假设你愿意爱约瑟斯,你首要明白支撑这段感情的是什么,在最无能为力且一无所有的时候爱一个人并不是明智的选择,如果给不了彼此物质或精神上的长久支持,只有一腔热血,这是在把爱情当成笑话的社会中最拿不出手的东西。”
洛兰点头:“嗯。”
芙伊尔揉了把洛兰乱糟糟的头发:“罗格萨夫有向上级调动少许执法的特权,雇佣兵也许出自他那里,这案件我去交涉。你近期少出门,灰海满大街都是你们的通缉令。”
交代完各种注意事项,而后她语重心长地说:“尤其重要的一点,哈特蕾拉家养大的孩子,吵架绝不能输,吵不过可以毙了他,但不能推卸责任。”
洛兰点头,塞给芙伊尔一个U盘和信封。
芙伊尔立刻意识到里面的东西跟内投有关,她叹道:“造假污蔑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你当前累计的罪名能让你的脑壳接五匣子弹了。”
“权利相争,大家都乐意看最大优势者处于绝境,只会落井下石,没人会在意它是怎么来的。”洛兰说,“谁会抛弃梦寐以求的东西去救竞争对手,除非他们是弱智。”
“我面前好像就有一个。”芙伊尔瞄了他一眼,“再给你五分钟考虑。”
洛兰立即答道:“考虑好了。”
芙伊尔敲了下他额头:“人小鬼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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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味在走道间弥漫开来,与之搭配的还有人类从咽喉里挤出的扭曲叫声。
“找洛兰干什么,你他妈想搞事?”约瑟斯拎起人的领子抵在墙面。
杀手完全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躲躲闪闪地视线最终固定在了迎面走来的芙伊尔身上,求助般朝她伸头过去。
后者冷冷地看着他被约瑟斯揪着头发,撞在墙面。
约瑟斯的手法绝对残忍,折断了受害者的手脚,利刀从本就破败的身躯上一次次冲击,喷涌而出的血液为白墙增添几分幽怨,再低头看,约瑟斯刨下的不是皮肉,而是受害者块块仇恨和崩溃,喑哑的狂叫缓缓从中滋生出来。
约瑟斯将枪口顶进他口中,子弹穿透了他的身体。约瑟斯看着死不瞑目的受害者,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
“别挡姐道。”走廊很宽,芙伊尔非要从他身后挤过去。
这时,约瑟斯闻到了她身上与上回相似的味道,手中枪抖动了一下,他抬头望向芙伊尔的背影,而芙伊尔稍稍回首,与他暗含杀意的眼神撞个正着。
芙伊尔率先收回审视,扭头走远。
约瑟斯见此,把枪插回腿侧枪套。
芙伊尔回到车上后,拿出梅琳的香水分瓶,在驶出郊野时随手扔出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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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瑟斯来到洛兰病房门前,握住把手又松开,他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洛兰跟他在一起总会受伤的状况。
躺在床上装睡的洛兰听见门外来来回回的走动声,他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脑袋,自透明的玻璃窗看见搭档在外面声情并茂地表演忏悔,洛兰不理解,但尊重,故而缩回被窝继续装睡。
约瑟斯做完祷告手势,轻叩房门:“我他妈可以进来吗,王子殿下。可以,好的,谢你全家。”
在他进门时本能地接住了屋内投来的东西,摊手一看,是颗啃得乱七八糟的果核,目光投过去,看到床上乱七八糟的医疗用品,以及睡得乱七八糟的洛兰。约瑟斯关好门,按照他刚刚制定的探病流程,应先是友好地询问洛兰的状态,然后安抚爱人的情绪,做好一个丈夫的职责。
约瑟斯轻咳一声:“你还好吗,山顶洞人。”
“蓝鲸,请坐这张椅子。”洛兰伸手对床边的椅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天国的各位都好吗?有没有炸烂地球的打算?”
“再拿这两个傻逼字称呼我,我会把你的舌头拔下来。”约瑟斯入座,捉住洛兰要躲的手,“手凉,刚从北极回来?”
“鸡寒。”
约瑟斯笑得肩膀直抖,把洛兰的手塞进自己衣服下摆,“那块地皮我买下来了,艾克尼斯名下,偷证件花了不少功夫......啊!”
“老兄,你绝对是趁我打麻药那会去抢银行了,拿钱去黑市洗,再换个人帮你买地皮,艾克尼斯会被严查然后坐牢。”洛兰拧着他胸前,略有责怪地说,“芙伊尔正有解散罗伯佛特的打算,等罗格萨夫倒台,我们就没有避风港了,只有进监狱或是逃亡两项选择。我甚至不敢想你这莽夫需要往脑壳里打几梭子弹才能还罪。”
约瑟斯不以为然道:“胆小鬼,我就敢想。我没兴趣掺和社会是非,跟我叛逃,我们去坎伯利亚,去过另一个傻逼生活,我们可以给饼干打孔,我打三百个,你两百个,迟早在饼干厂里打下一片天。”
“先去救艾克尼斯。”
“救他干毛?我吸你的时候他在旁边看着增加情趣?”
“……”
秋风伴随着洛兰一声叹息坠地,“他有人脉,只要想办法说服他跟你狼狈为奸,逃到海底两万里都行。只是芙伊尔有事瞒我,你找机会去探查一下,别亲自去。”他转眼见约瑟斯翻身上床,随即一惊,要把约瑟斯踹下去。
约瑟斯顾及洛兰有伤,用氧气管将洛兰手脚绑在防护栏,“找我办事要先付点利息。”
“医生说过我严禁剧烈运动。”洛兰果断回绝。
约瑟斯小心地拥着洛兰:“什么都不可以吗。”说完他却没有行动,只是盯着洛兰。
洛兰也静静地盯着他。
他展现出来的柔软亦真亦假。洛兰猜不透,约瑟斯从不同角度看都达不到好人的标准,他终生都应该是虚伪的、丑恶的。约瑟斯如同拥有多种形态的异生物,洛兰病态般迷恋搭档身上的特殊,也迷恋约瑟斯给他的特殊。
这股特殊来源于他无意做到的事,洛兰无耻地想,这是他应得的,反正活着已经够烦了。
“我闻到了秋天的味道。”
约瑟斯倚在他腹上:“秋天是什么味道?”
“说不清楚。”
“严重到开始说胡话了,真可爱。”约瑟斯不甘破坏了洛兰脸上的苍白,极轻地吻着洛兰眉心,“我们有十个小时没见面了吧,洛兰,我想你。”
“那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