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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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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二人早早收拾好准备回府,还未走出廊庑,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突然聚起一层乌云,毫无预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若是冒雨赶路,山路泞泥,行车很是不易,便打算到前方的偏殿休憩,只盼这雨快些停,万不能再耽搁下去。
走到廊庑尽头,几根枝条撞进眼里来,青梧视线移转过去。
第一次见这株红怀抱子是在她及笄那年,到飞来寺给杨氏供奉往生灯的那日,彼时春光韶韶,正值花期,这株红怀抱子开的很是盛大,粉红色的花瓣铺满了整个廊檐,袅袅香烟萦绕其间,她捧着杨氏的牌位站在树下,片片花瓣从眼前飘落,成了她最美好的记忆。
此时的红怀抱子枝叶寥落,没了花瓣的映衬,伫在雨中,风奏起檐玲声声,显得肃穆庄严。
树下立了一道清颀的身影,他负手而立,并未打伞,因隔着雨幕,青梧看不太清楚,却无端觉得这个背影很是寥落,那周身清寂的气息似乎长了触手一般,透过雨幕蜿蜒而来,紧紧攥住她的心脏,让她感到一阵窒闷,待缓了片刻,转头对一旁的玉露道:“将我们的伞给那位公子送去。”
“啊?姑娘,将伞送给他,那我们怎么办?”玉露不解,她们又不认识那位公子。
“无妨,左右现下也走不了,到时问师父们借一把就是了,只是那位公子若是淋雨染上风寒便不好了。”
作为贴身婢子,最要紧一宗是听主子话,对于这方面玉露很有觉悟,哦了一声便撑开雨伞,提裙迈下石阶,朝那男子走去。
青梧眼瞧着那位公伸手子接过了玉露递过去的伞,这才放下心来,她原以为他拒绝。
送完伞,玉露顶着雨疾步跑回来,雨势不算大,只发髻被淋湿了一些,青梧掏出手帕替玉露擦拭着鬓边。
“姑娘,我瞧着那位公子面色很不好,怕是生病了。”玉露掸着身上的雨珠,“到底是姑娘心善,若是任由他这么淋雨,染上风寒事小,那般病模样,说不得要被这雨拍子打死在树下。”
“不可胡说!”这丫头素来脑子里缺根弦儿,怎能在这样的佛门圣地咒人生死?
玉露觉察过来,忙往地上呸了三声,悻悻捂了嘴,又朝殿门处拜了拜,“奴婢嘴上没把门的,说话不知轻重,菩萨真人莫怪………”
雨势好似又急了些,淅淅簌簌飘进廊里来,青梧抬眼朝庭院中望去,恰逢那公子也执伞转身看过来,二人隔着雨幕,烟雨迷蒙间,彼此都看不真切。
罢了,她能做的只是送一把伞,终归只能自个儿爱惜自个儿。
“我们进去吧。”青梧说完便踅身转进了后面的偏殿。
——
待回到沈府时已是午后,门房看见她回来,大大的松了口气,前儿大姑娘偷跑出府已是闹得人仰马翻,他们险些就被罢了缺发卖,此番进香一夜未归,便是遣了婆子跟着,他们也高悬着一颗心,如今见人全须全尾的回来,心总算落到了实处。
这厢玉萤养了几日,已好了大半,只是还不能剧烈活动和干粗重活,是以此番去飞来寺并未带她。
但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刚能下地走路,便听闻自家姑娘下月就要成亲,这桩婚事来的莫名,她只知这景世子是质子回京,旁的一概不清楚,又出不去府,只能托了府里负责采买的小厮帮着打听打听,他们常出入市井,消息自是灵通些。
使了些银钱,那小厮倒也应得爽快,没过两日,便传了消息来。
青梧和玉露回到霏月阁时,玉萤正坐在桌前翻弄着笸箩,见二人回来,忙站起身来哎呀一声,“姑娘,怎的去了这么久?这一夜担心死奴婢了。”
青梧看玉萤是真着急了,按着肩头让她在锦凳上坐稳,“不过是下雨耽搁了些时辰,所以回来得晚了,倒是你,伤还没好全,起来做什么?”
玉萤看着自家姑娘神色与平日无异,料想怕是她还不知即将要嫁的景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正想将打听来的消息细说,话还未说出口,便被玉露打断,她将篮子往桌上一放,雀跃道:“你瞧,我和姑娘在飞来寺摘了好些桂花,晚些时候我们一起做桂花头油,你不是总说现在用的头油不喜欢吗?这次咱们自己做。”
玉萤看青梧无波无澜的样子有些着急,再瞧玉露那个缺心少肺的,暗想若是这样到了世子府该怎么办?
夫人去得早,并未给姑娘留下什么得力的人手,如今姑娘身边只有她和玉露二人,李氏那边对姑娘一向不上心,闺阁女子本该学的掌家事宜也未曾教过,若是这样嫁过去少不得要被人欺负和看不起,只是这桩婚约来得仓促,根本来不及做准备。
用过晚膳,主仆三人围坐在院子内的石桌前做头油。日头渐渐落了下去,这个节令就是这样,任凭白日里如何闷热,到了晚间总能有几阵风,习习把煞尾那股热意吹散,再裹挟着桂花的香气撒往庭院各处。
玉萤看青梧正在专心致志的做头油,丝毫不担心现下的处境,忍不住开口,“姑娘,您可知景世子是个怎样的人?”
青梧手上动作未停,“从前日起我便已浮在风口浪尖上了,府里这么多人,你一舌我一嘴,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说起来,我人微才轻,到底高攀了世子。”
听着青梧满不在乎的口吻,玉萤急道:“可这景世子病体缠绵,不过三五年寿数,而且奴婢让人打听了,听说这景世子性情暴虐,如今回南宴不过月余,府里就平白消失了好几个丫鬟小厮。”玉萤压低了声音左右看了看,“都说是被打死了!”
青梧失笑,弹了一下玉萤的额头,“你这小丫头,哪里听来的这些话?且不说这些流言是从何而来,就算是真的,如今圣上以仁德治天下,还设下了监察司监察百官,皇室自当为表率,若真是如此,那景世子就算是皇室中人,也免不了要被御史台弹劾,又怎能不受罚,届时便不只是流言这么简单了。”
玉萤捂着被弹痛的额头,瓮声瓮气道:“可外头都是这么说的。”
青梧将做好的头油装进瓷罐中,“话经千人口,老鼠也要变成牛,这无论什么话,只要经过了人的嘴,便会有千百种说法,不可尽信,那外头还说你家姑娘貌若无盐,无才无德呢,你又如何?”
玉露哼了一声,横着眉如同小鸡般护起主来,“外头那些人想来都瞎了眼吧,五姑娘那般蛮横霸道,倒赢了满口赞誉,若是他们见过姑娘,就知道此前都是错把鱼目了珍珠。那句诗怎么说来着?气质美如兰,才华馥……馥比仙,对!姑娘就是这样的人。”
“你拢共才见过几个人?说这话倒不怕闪了舌头。”
“那我不管,姑娘在我心里就是顶顶好的。”她的世界很小,外头的人再好,也与她无关。
“可是姑娘,我还打听到,景王并不喜景世子,当初若不是要选质子前往北陵,只怕这世子之位早被废了,景王妃一心想扶自己的儿子上位,您嫁过去她必不会善待于您,若是景世子去了,那…………”玉萤还是忍不住担心道。
青梧截了话头,道:“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只是如今已成定局,担心那么多也是无用,那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至于景王妃,左右不住一处,一年也见不了几次,尽量不让她寻着错处就是了。”
又伸手抚了抚玉萤轻皱的眉心:“你看看你,都愁成小老太婆了,以后得叫你玉嬷嬷了,哪里还像个小姑娘。”
玉萤倏的便红了耳根:“姑娘就知道打趣我。”
将桌上做好的桂花头油一一收进盒子里交给玉露,此时天已黑尽,青梧一边揉着泛酸的肩颈一边朝屋里走去,“备水沐浴吧,赶了半日的山路,乏得厉害。”
——
按照南宴的习俗,婚礼时所穿的嫁衣是要新娘自己绣的,只是如今距离婚期已不足一月,自是来不及,只能绣一块盖头,嫁衣就找了外头的绣娘做。
盖头的花样子是定下了,可青梧的女红属实算不得娴熟,绣了几日勉强绣出了个大致的轮廓。
这日青梧捂着被扎得千疮百孔手指,忍下了想将眼前的盖头剪个稀烂的冲动,身后珠帘轻响,玉萤打帘进来说老夫人跟前的梁嬷嬷来了。
青梧仔细回忆了近日来的动向,除了那日去了一趟飞来寺,且是经过了父亲的应允,此外并未出过府,应是没犯什么过错才是,该不会是来翻旧账的吧?
正思索间,梁嬷嬷已抬步走了进来,近花甲的年纪,身形较为丰腴,一张圆脸瞧着很是和气,两鬓已有白发,但神采奕奕,身正体直。
据说这位梁嬷嬷原是宫里的人,彼时沈老夫人嫁进沈府未有多久便怀了身孕,沈老太爷不甘寂寞,纳了一房又一房妾室,沈老夫人的母亲怕自家小女儿吃亏,特意向在宫中为敏妃的大女儿求了一个人来帮沈老夫人,此人就是梁嬷嬷,只是宫中波诡云谲,敏妃娘娘死于后宫争斗,梁嬷嬷也不想再回宫里,便一直留在了沈府,成为了沈老夫人的心腹。
宫里出来的人,很有几分威严,不要光瞧面上的祥和,暗里也有凌厉的手段,否则也不能匡扶着沈老夫人厮杀到最后,又安安稳稳到了如今。
梁嬷嬷朝青梧屈腿纳福,唤了声姑娘。
青梧虚扶了她一把,论资历,梁嬷嬷在府中自是一等一的,便是李氏也要给几分薄面,“嬷嬷不必多礼,祖母遣嬷嬷来,可是有什么事?”
梁嬷嬷出声道:“大姑娘下月便要出阁,老夫人念您年幼丧母,怕是不懂得如何侍奉夫君,特遣了奴婢来提点一二。”
青梧了然,点了点头,知道沈老夫人是怕自己规矩不好,日后丢了沈家脸面,面上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劳烦祖母挂念,倒是辛苦梁嬷嬷了。”
梁嬷嬷这才抬眼打量,这位大姑娘平日在府里不显山不漏水,存在感极低,若不是此前闹了一出离府出走,怕是都忘了府里还有这么一位姑娘。虽说自小没有亲母教导,如今看来到底还算守礼,梁嬷嬷暗点了点头,眼波一转,瞥见桌上一方红色的帕子,上面歪歪扭扭的绣着一只看不出是何物的东西,仔细一瞧,倒有些像鸭子。
“这帕子是姑娘绣的么?”
青梧暗呼倒灶,这拿不出手的丑东西哪里能见人?忙扯了笸箩过来遮住,悻悻说是,“日子紧了些,嫁衣定是来不及绣了,便只能绣个盖头……”
梁嬷嬷闻言眉心缓缓皱起,“既是盖头,做何要绣鸭子?难不成有什么别的说法?”
什么?鸭子?青梧脑中猛然一震,虽说她绣工确实不好,可怎么也不至于将鸳鸯绣成鸭子吧?
只能垂着手无力的辩解,“嬷嬷,这……这是鸳鸯……”
梁嬷嬷再次看向那方红帕:…………
针线活需得经年复月的积累方能谙熟,短时间内很难有进益,盖头不比贴身衣物,绣得如何一眼便能看出。这毕竟是沈家头一桩婚事,又是圣上亲赐,不能落了别人口舌。
为今之计,也只能将盖头也一并交给绣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