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有三千疾》两点春山

3、第三章

　　初秋的午后仍是闷热，霏月阁位于后院东南角，向来是府中鸡不啼狗不叫的偏僻处，平日里少有人至，再加上又只住了青梧这么一个身轻言微的主子，下人便更加不上心了。

　　去岁元日前下了场大雪，东边院墙被压塌了个口子，玉露与外院管事说了好几回，寻个匠人来修缮修缮，如今半年光景过去了，那口子反倒破得更大了些。

　　青梧呢素来是会自洽的，叫了两个小厮移了一棵大大的芭蕉树过来种上，正好挡住了破口，檐角廊下种芭蕉，虽有些不搭调，她却喜欢得紧，尤其是夏日，破墙处不时会有一阵穿堂风吹过，宽大翠绿的叶子遮住了热辣的阳光，下面摆上一张摇椅，歪在上面摇着摇着，半天的时光就过去了，倒也惬意。

　　玉露过来的时候，她正打着扇躺在摇椅上小憩，双眼微阖着，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蜜蜂，嗡嗡围着头顶盘旋，她捏着扇柄朝上胡乱拍打两下，轻哼了一声，素娟缠枝玉兰扇面往脸上一盖，又眯了过去。

　　玉露探身将手里的瓷盅搁在小几上，轻摇了摇她的肩头，“姑娘，刚湃好的梅子汤，正清凉着呢，喝些解解暑吧。”

　　如今肆意蒸腾的暑气好比那临死的□□，再蹦跶几日就渐歇了，梅子汤也喝不上几次了，青梧直起身来，捧了瓷盅慢慢地饮。

　　玉露接过团扇替青梧打着，只是眉毛对插在一处，一双眼睛也耷拉下来，这丫头平日里是个活泛的，今日不知是怎么了，青梧将最后一口梅子汤饮尽，问她，“做什么不高兴，今日又有人为难你了？”

　　不似平日般愤愤不平的告状，她拿过擦嘴的栉巾递给青梧，说不是。

　　过了半晌才又开口，“婢子方才去厨房取梅子汤，听见了些闲话，说是夫人将姑娘您嫁妆的筹备事宜派给了邱婆子，那邱婆子是个什么品行府中谁人不知，牛角上抹油，又尖又滑的老货，就算是棒棰打手里过一下，也要刮掉四两末，哪里会尽心办差？”

　　她愤然地捏紧扇柄上的流苏坠子，“依婢子看，定是夫人存心授意的，婚事她插不得手，便在嫁妆上做手脚，总归不想让姑娘顺遂，您与景世子身份本就不匹配，若是嫁妆再苛待了您，日后在夫家面前如何抬得起头？”

　　青梧听了也只能轻叹一气，是啊，她与景世子本就云泥之别，若非这一纸圣谕，二人此生都不会有什么牵扯，但嫁妆这事向来是由家中长辈来筹备的，她也不能直接去跟李氏开口要，只能劝慰玉露，“算了，眼看着就要摆脱这个牢笼了，就不要再横生枝节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权当不知情吧，若是惹恼了夫人，再找别的方儿来为难，咱们招架不住，再说世子府那么大的家业，哪里就看得上我这点嫁妆，想必不会因此就薄待于我。 ”

　　被李氏压在五行山下多年，本早已习惯了酸刻排挤，只是临了还要来这么一遭，怎能不让人憋火？愤恨过后，又觉无尽的怅惘悲凉，玉露哀戚的嗟叹，“若是咱们夫人还在就好了，姑娘您又怎么会受这么多苦楚，如今就要出嫁了，还要再经波折，只愿成亲后世子能好好待您，您日子过得顺遂，夫人在天上看着，也会心安的。”

　　提起她的娘亲，青梧也有些怅惘，她娘亲是个苦命的，在闺中时千娇万宠，后来依着自己心意嫁了人，原以为能像书中所描绘的桥段一般恩爱一生，哪知人心易变，世道无常。成婚后情投意洽的枕边人露了端倪，扯下那张温润的皮囊，与之前全然两幅做派，她眼里能看到，心里也明白此前是被表象所惑，只是自己放不过自己，怀里揣着兕角，只管朝自个儿顶，最终早早殒命。

　　杨氏去的时候，她不过两三岁的年纪，要说记忆，现下想起来也并不深刻，只是听舅母说过，“她平日里最喜欢坐在水榭的廊子边边看书边撒鱼食儿，每回你舅舅出门，她总要托他带千层油糕。”爱看书喂鱼，还爱吃千层油糕，想来也是个极可爱的人吧！

　　她已记不清娘亲的模样，只能依着旁人的叙述尽力描摹，许是血脉牵系的缘故吧，对于活在别人口中的娘亲，她总是有一种渴慕的思眷。这种眷念没有办法抒泻，这么多年来，只能在牌位前缅怀。

　　是以她在及笄时于飞来寺为杨氏请了牌位和往生灯，望她轮回之后能有一个美满的人生。只是李氏拘得紧，每年只有杨氏的忌日那天去求了沈修或是沈老夫人才能去为杨氏上一炷香。

　　她下月便要出嫁了，算是一桩喜事，理应告知亡母。

　　如今她替沈瑶依承了这桩婚事解了困局，沈修于她有了一丝愧意，此时提要求也能容易些，她是个说做就做的性子，想罢赶紧从摇椅上起身，朝正厅去了。

　　到正厅时，沈修也在，青梧这才想起，今日是休沐日。

　　青梧提裙进了正厅，看向坐在主位上的人，要说她的这位父亲，虽说屹立于官场，真本事却半分没有，靠着祖辈的荣光和裙带谋了个户部郎中的官职，汲营数年不得升迁，对妻妾子女倒是有很大的谱。

　　譬如此时，青梧朝他福礼，他也只是冷冷看着，直到青梧唤了声父亲，他才嗯了一声，端起案上的茶水啜了一口，“可是有什么事？”

　　青梧说是，“女儿下个月便要出嫁了，想去一趟飞来寺给娘亲上柱香，告知娘亲这一桩喜事，还请父亲准允。”

　　沈修闻言喝茶的动作一顿，目光因为追忆慢慢变得有些涣散。

　　杨氏，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记不清楚她的样子，沈修努力回想了一下，二人刚成亲时，也曾恩爱过，只记得她性子柔和，好似从未见她发过脾气，还有她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桂花香气，每次睡在她身旁总是感觉很安心。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为他留灯，也不会再对他温柔的笑了，二人渐渐疏远。

　　在得知她死了的消息时，他也心痛过、懊悔过，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对她的情感早已慢慢淡却。

　　沈修还未出声，一旁的李氏甩着帕子先开了腔，“这马上就要出嫁，无事便不要乱跑，姑娘家总是出去也不安全，要上香到祠堂上就好了，也不用非要去飞来寺。”

　　“父亲，人道之始，莫先于孝悌，娘亲生我养我一场，只是女儿如今已没有办法尽孝，若娘亲知道女儿要出嫁的消息，想必九泉之下也会为女儿会高兴的。”青梧看着沈修，眼中满是挚诚。

　　沈修瞧着这双肖似杨氏的眸子默了半晌，放下手中的茶盏，缓缓道：“记得早去早回，路上注意些，也替爹爹给你娘上柱香。”

　　听罢，青梧面上一喜，忙道：“多谢父亲！”

　　说完，转身疾步走了出去，不同于来时的忐忑，此刻连翻飞的裙角都昭示着愉悦。

　　“老爷，你…………”李氏见青梧三言两语便说服了沈修，气得绞紧了手中的帕子，自从她进了沈家的门，那小蹄子从未唤过她一声母亲，一心想着她那病死的娘，显然是不将她放在眼里，她倒要让她看看，谁才是这个家里的主母！

　　——

　　飞来寺位于京郊千浮山上，在上京还算有些名气，很多世家夫人都喜来此上香，山路也并不算难走，只是沈家住在城西，两地相距颇远了些，到飞来寺已是未时。

　　现已入秋，寺门前所植的银杏满目金黄，一阵风过，洋洋洒洒的落叶飞倾而下，门口的小沙弥不知疲倦的扫着落叶。

　　知客僧早已侯在门前，见到青梧来，上前垂头行礼，青梧对其颔了颔首。

　　“施主请进。”知客僧比了比手，走在前面引路，青梧提步跟上。

　　青梧被知客僧引着，一路穿过禅院，路上遇到的香客并不多，随后到了后面一处僻静的小佛堂。

　　“待施主上完香恐怕天色已晚，山路难行，住持已为各位香客安排好了休憩的禅房，稍候施主上完香会有小僧为施主引路。”

　　青梧看了一眼窗外的日头，现已入秋，天黑得是愈发早了，回府还要赶两个时辰的路，到时天已黑尽，走山路不太安全，便对知客僧道：“有劳了。”

　　待知客僧退出佛堂，青梧交待玉露，“遣个腿脚快的回府一趟，告诉父亲和夫人一声，今日天色太晚，我们在飞来寺宿一晚，明日回府。”女子终究不比男子，孤身在外耽搁久了终是不妥。

　　玉露应了一声，将门关上便退了出去。

　　佛堂内，光线有些昏暗，唯有香案上的烛火明明灭灭。

　　一应祭品早已备好在一旁，青梧走上前，拈了三支香，靠在火上，慢慢点燃，随后走到香案前，跪在蒲团上，双手执香，高举过头顶。

　　“娘亲，女儿来看您了。”青梧躬身，往前拜了三拜。

　　拜过起身，将手里的香插进香炉内，袅袅青烟升起，飘散开来，并着烛火的光影，让牌位上的字变得有些模糊。

　　青梧眼睛有些酸涩，她回身坐在蒲团上，屈起双膝，望着香案上的牌位。

　　记忆中娘亲的相貌她已有些记不清，只记得她嘴角总是噙着笑，屋中总是摆着许多书，那时的自己还小，并不识字，娘亲就会把自己抱在腿上，翻着书讲书中的见闻给自己听，她的头发很香，是桂花的味道，自己经常在这幽淡的桂花香和盈盈读书声中睡着。

　　那时她便想，待她长大了，若是有机会，就带着娘亲去书里的地方看看，去看江南的春光色，去赏西岭的千秋雪，去追落日长月，去品塞北烈酒，只是还没等自己长大，娘亲就思郁成疾亡故了。

　　原本娘亲去世后，父亲怜惜自己尚且年幼便没了亲娘，时常来看望，后来，父亲娶了新夫人，有了新的弟弟妹妹，渐渐地就不来了，甚至可能都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女儿，活像他们才是一家人，自己在这家中仿若隐形人般，在沈府这么多年，竟只有娘亲在的时候才是最快乐无虞的。

　　“娘，女儿这么久没来看您，您不会怪我吧？”

　　“今日女儿来，是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的，下个月女儿便要出嫁了，我要嫁的人是景王府的世子，身份尊贵，才行高洁，是个顶顶好的人，女儿往后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您放心吧。”

　　“女儿成亲后，会敬顺长辈，侍奉夫君，也会好好爱惜自己，您不是一直想回澹州看看吗？若女儿有机会，便代娘去一趟澹州，尝尝娘说的千层油糕是不是真那么好吃，还有…………”

　　过了半个时辰，青梧才开门出来，守在门外的玉露一抬眼便看见自家姑娘微红的眼眶，显然是已哭过了。

　　姑娘对夫人的感情之深她们是知道的，正当不知如何安慰时，便听青梧问道：“香油钱添了吗？”

　　“都添了，想着姑娘下个月就要出嫁了，奴婢特意多添了些。”玉露答道。

　　青梧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此时有一个小沙弥上前，对二人道：“住持吩咐小僧带二位施主到禅房休息，二位这便随我来吧。”

　　青梧颔首道：“多谢小师父。”

　　禅房位于寺庙西面，后靠青石峰，峰前有一道瀑布，水量不大，泠泠淙淙流下，汇于下方的清潭中，环境很是清新雅致。

　　小沙弥将二人带到禅房后又折身回去为二人送来了斋饭。

　　主仆二人吃完斋饭日头正将落未落，左右也无事可做，青梧便提议到寺里逛逛，听闻飞来寺有一片桂花林，如今正值花期，杨氏生前最喜桂花，青梧想去看看。

　　一路上经过小僧指引，行了一程子路，主仆二人终于在大殿后寻到了那一片桂花林。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这片桂林占地颇广，听闻是前朝的僧人所植，距今已有百年。

　　待入了桂林，才发现这些桂树长的很是茂盛，满眼都是蓊蓊郁郁的绿色，簇簇淡黄色缀在其间，如今正是花期最盛的时候，地上也铺了薄薄一层黄绸。

　　青梧慢慢的走在林间，馥郁的花香涌入鼻腔，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整个人都为之舒展开来。

　　好似又回到了儿时，窝在娘亲的怀抱中一般。

　　路过的小僧看青梧似是很喜欢这桂花，走到青梧身旁问：“施主好似很喜欢这桂花？”

　　青梧嗯了一声，“很喜欢。”或许她喜欢的并不是桂花，而是深藏在记忆中的眷恋。

　　“若施主喜欢，可摘些回去。”

　　“可以摘么？”青梧一直以为佛门之物不可随意攀折毁坏。

　　那小僧低笑一声，道：“下月花期便过了，方丈说，世间万物，生来皆是缘法，佛爱众生，若能以自身给世人带去馨香，亦是它的造化，方丈让小僧告诉诸位香客，若是喜欢这桂花，便可摘一些回去。”

　　青梧了然，“多谢小师父告知。”

　　转头吩咐玉露，“既如此，玉露你去寻个篮子过来，我们摘一些回去做桂花头油。”

　　“是，姑娘。”玉露应了一声，便跟着那小僧往禅房寻篮子去了。

　　青梧折身往桂林深处走去，这些桂树已生长了近百年，树干粗壮高大，只有少数垂在低处的枝丫勉强能够到。

　　青梧见前方垂下一树桂枝，枝上桂子拥拥簇簇，长势喜人，下方有一个小土丘，站上去刚好能够上。

　　随即上前两步站到土丘上，伸手抓住桂枝，摘下一簇桂花，放在鼻尖嗅了嗅，花香甚是浓郁，正准备伸手摘第二簇，可脚下泥土湿滑，又站在高处，青梧一时未站稳，脚下打了滑，瞬间往前扑去，眼看就要摔倒在地，身子忽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托住。

　　待青梧站稳，那双手倏然收回，青梧抬眼看去，才发现方才扶住自己的是一位公子，只见这位公子着了一袭天青色的衣衫，身形颀长，看上去面色有些苍白，隐隐透着些许病态，剑眉下的眸子如蕴在夜幕中的皎月。

　　夕阳的余晖穿过林间枝叶浇在他身上，整个人似是拢在光里。

　　青梧呆愣了片刻，想起方才拦在腰间孔武有力的臂膀，倏然便红了脸，她还从未同任何男子如此接触过。

　　“咳咳咳……咳咳……”那男子将手掩在唇边咳了几声，脸色更加白了

　　青梧见此，猜想他应是个病人，方才扶了自己一把，不知牵扯到了哪里，忙问：“公子你怎么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男子并未答话，待缓了片刻，缓声道：“地上湿滑，姑娘当心。”言语淡漠，仿佛适才接住青梧的是另一个人般。

　　说完，看也未看青梧，提步往往桂林深处走去。

　　“多谢公子。”青梧朝男子福身道谢，那男子也未答话，径自朝前走，直至身影消失。

　　青梧除了父亲沈修，弟弟沈思南及舅舅一家外还从未接触过旁的男子，难道外头的男子都这般淡漠？也不知那景世子是个怎样的人，青梧喃喃道。

　　“姑娘，您看什么呢？”玉露不知何时已取了篮子回来，见青梧不错眼的望着桂林深处，伸手在青梧面前招了招。

　　青梧回过神来，“呃……没，没看什么。”

　　主仆两人摘了半篮子桂花，回到禅房后玉露撒了一些在浴桶中，让青梧泡了个舒舒服服的桂花浴，被衾中淡淡桂花香伴着屋后潺潺的流水声，这一夜青梧睡得很是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