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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海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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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四楼下到一楼宴会厅,一路畅通无阻。莫淼确定钥匙在陆程那儿后,便与他约好启航后一同前往仓库打开那个房间。陆程刚开始有些踌躇,面露忌惮之色。莫淼安抚他,声称两人只去确认里头的东西是死是活,不做别的,他才放松下来。
他一脸认真地压低声音,“小姐,我们可绝对不能离它太近。”
“为什么?”
他用气音回答,“它会吃人。”
“为什么这么说?你亲眼见过吗?”
他用力摇头,“这是老爷说的。老爷说的总没错。”
他几乎盲从陆莫无。
莫淼轻轻推开宴会厅大门,里头伸手不见五指,她抬起胳膊随意晃了晃,企图抓到凳子或别的什么东西。手碰到了另一截胳膊,触感柔软,紧接着,响起熟悉的声音。
“小姐……”
莫淼应了一声,问他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没多久。小姐……”他的语气再次变得迟疑,扭扭捏捏的,莫淼几乎能想象到他此刻委屈的表情。她无奈开口,“怎么了?”
“小姐,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去了。”
他颠三倒四地重复陆莫无对他的警告,擅自打开那扇门将受到的惩罚。比如被陆莫无脱光了衣服吊在桅杆上抽鞭子,比如被里头的那个东西啃食,只剩下半截骨头,比如被绑上石头沉入海底……说着说着,他又抽泣了起来。
这陆莫无到底是什么奇葩?怎么这么喜欢吓唬小孩?莫淼掏出先前的手帕,递给陆程。陆程接过手帕,擦了擦眼睛,不忘说谢谢。
“你把钥匙给我,开门时躲在我身后。”要吃就先吃我吧——这句话她没说出口,只怕说出口,陆程会吓得嚎啕大哭。
“老爷说钥匙不能给其他人。”
他死了。莫淼忽略异样,心想也许这孩子还没能接受主人已死的事实。“开门前你将钥匙给我,我打开后立刻还给你,就不算给别人。”
犹豫良久,陆程捏了捏口袋,答应了
传说中的地下仓库并不位于地下,在海上航行,没有地下与地上之分。仓库设在甲板下,入口处于一楼另一侧。二人沿着长廊小心翼翼地行走,月光透过舷窗在廊壁上打下几束影子,勉强照亮前路。
中途陆程问了一个无厘头的问题,“小姐,我们像不像在海底走路?”
莫淼神经紧绷,顺着他的话,反问,“在海底走路是什么感觉?”
他沉吟几秒,幻想,“像鲛人在海底走路那样。”
“鲛人走路又是什么样?”
他叹了口气,“不知道。普通人在海底走路会死的吧。”
“准确来说,会因为没有空气窒息而亡。接着泡得全身肿胀发白,被海底生物分食。”
陆程“咦”了一声,头皮发麻,“小姐,快别说了,我害怕。”
莫淼息声。静默的走廊上,气氛一时变得诡异。
陆程搓了搓手臂,语气变得悲伤,“如果有一天,我要死,我希望死在睡梦中。小姐,你呢?”
假如有一天,我将死……我已经死在漫天黄沙之下。
“陆程,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世界上最好的人。”他又重复了一遍,以作强调,“小姐,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所以我才会告诉你它的下落。
陆沨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吗?莫淼低头,借月色看清那双长了茧子的手。陆沨拥有强健的体魄,善良——至少对陆程而言——的品格。然后呢?
先前的烦躁再次以不可阻挡之势涌上心头,虚假的世界……毫无头绪的一切……我要去做什么?我应该做什么?
打开那扇门绝不是终结,正如启航绝不是终结。陆莫无的死也不是。雀斑的也不是……
疲惫不堪,莫淼想大叫,想打碎这个世界,想打破某扇不存在的玻璃窗,回到现实。
一片混乱中,她意识到陆程正睁着清澈的双眼担忧地望着她,全心全意地看着她。曾经也有人全心全意地望着她,后来她死了。她的世界里死了许多人,有些她忘记了名字,有些人的名字她仍然牢记。
“我讨厌大海。”她没头没尾地解释,“以前,是很多年前了,我被迫在大海上漂泊许久,那时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儿,正如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在海上漂了多少天,就吐了多少天。到最后,当我没有任何东西可吐,我到了目的地。”
陆程的眼里又泛起了泪光,他瘪了瘪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吐出安慰话语。莫淼被他的动静惊得回了神,无措地抬起手,又放下。她将衣袋翻了个遍,才想起自己已将陆沨的手帕给了他。
“你怎么这么爱哭呢?”她问。她怔愣了几秒,想起自己曾在布道台下问过同样的问题。
“伤心了,就哭了……”
通过陆程哽咽的话语,莫淼恍然明白,他并非为自己而哭,而是为陆沨。
十几年前,陆家兄妹跟随父亲出海打鱼,途中遭遇暴雨,兄妹二人与父亲分散,仅凭一艘木笺与少数干粮,在宽广冰冷的大海深处求生一月之久。他们最终随洋流运动抵达东北部海岸,没有人想象得到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总之,他们做到了,又花了一个月从北回到南方。
陆程以为莫淼所说的漂泊指的是这场意外。
“好了,别伤心了,一切都过去了。”
不远处有脚步声响起,莫淼不做犹豫,将陆程拉进了旁边的小房间中。
这是侍应生的休息室,长凳上堆了好几件外套裤子,门后摆了一些清洁用具。脚步声由远及近,随之清晰的是两人的交谈声。
“我真的听到了声音。”
“哪里有什么狗屁声音。就你天天吓自己,赶快检查完回去交差吧。”
两人又争执了几句,进入宴会厅检查一番,没有发现异样,便原路返回了。
“小姐,我们还是别去了,要是被人发现了……”
“快去快回。”莫淼忽略他的话,将门推开,拉着他闪身出去。
陆程的视线从两人触碰的手臂缓缓上移,小姐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他心想,老爷,我并非没有阻止过小姐,而是她万分坚持。
莫淼曾经养过一条鱼。通体金黄,不过巴掌大。他们说它还有得长,可以等一段时间再烤了解馋。
一开始,她认为他们在开玩笑。“他们”特指犹大。那时犹大还是一副笑脸迎人的模样,看起来十分友善。
她将它养在圣母玛利亚教堂后院的活水池中。水池连接沙漠深处的绿洲,曾经——两百年多前——是住在此处的神父的饮水点。独立后,当地居民迁至沿海,水池随教堂一同废弃不用。
每天下午训练完成,天还未暗,莫淼拖着疲惫的双腿从沙漠深处缓缓回到教堂,顾不上吃饭,就兴高采烈地搬上一把椅子坐在水池旁,聚精会神地观察它摆动的尾巴,它金属般的鱼鳞,从它口中吐出的一串串气泡……
直到某一天,它苍白的肚皮在她眼前骤然翻起,整个身体像一块被丢进水里的泡沫,脆弱极速地漂浮出水面。
犹大面无表情地将它打捞出来,用一块黑色棉布包裹住它的尸体。
“它是海鱼,需要海水才能存活。”
“可它已经这样活了好几个月。”
犹大整个人隐藏在黑色长袍里,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十字架,放在黑色棉布上摆弄。几个月前,他开始每周日去离沙漠十几公里远的阿雷奇帕小镇做祷告。
“不论它曾经坚持了多久,被迫生活在淡水里的海鱼,总有死的那一天。”
当天晚上,除去每日吃食,她发现犹大面前的盘子里还摆放着一条不大不小,剥去鱼鳞,全身完好的生鱼。
许多年过去,痛苦与欢乐皆成过往云烟,无数个躲在薄薄的被褥里失声痛哭的夜晚也像是一场荒诞无根的梦。直到她亲自打开“禁止打开的房间”,将房间内的景象尽收眼底,她才猛然想起,那个夜晚过后,几乎一年内,她都无法直视犹大的嘴唇。
——他用刀叉将它的身体肢解,嘴巴张得极大,不加咀嚼就把嘴里的白肉吞入胃中。他似乎要将整个世界都吞进他的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