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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迹类疯迷 ...

  •   春色将晚,江南洛城东边的苏堤此时桃花已凋敝大半,杂然留下蕊心作红色。

      要赏春景,这便是最后的时辰了。

      画雪仍旧婉拒了碧桃的邀约。

      “我得守着娘子。”

      她梳着双丫髻,眼圈紫黑,仍睁着杏仁大小的眼睛,认真地对碧桃说。

      碧桃穿着一身翠绿长裙,外罩青色小褂,低声道:“沈娘子这几日总是这样,你守着她又有什么用?苏娘子好心要带我们这些奴仆赏春,你可别上赶着找她不痛快。”

      画雪咬断线头,打了个结,藏入绣堆,一条粉桃裙就算完成,

      “等娘子好了就去。”

      碧桃见劝不动她,柳眉倒竖,想起沈娘子病歪歪的模样,道:“沈娘子几日不出房门了,你绣这粉裙怕是也用不上。”

      “总要做好的,等她想穿的时候。”

      画雪不以为意,收拾收拾针线,用脂粉细细涂在眼周,又点了些红脂,还带着些婴儿肥的可爱,“我得去伺候娘子了,劳你替我向苏娘子告罪。”

      碧桃一把拉住画雪,神神秘秘说:“我看沈娘子那病不寻常……你不如去找个道士和尚看看……”

      画雪面不改色,推开碧桃,“不过是娘子自幼的顽疾,这次来得凶猛些,养几日就好,需不着这些神神鬼鬼。”

      她抱着粉裙,跑过抄手游廊,停在紧闭的隔扇门前。

      屋内静悄悄,一股子潮湿发霉的气味,仿佛许久不住人了。

      画雪知道,娘子就在里头。

      云母片隔断了屋内屋外,娘子怕寒,因此总留着到孟春才差人取下,前几日刚要取,未料又出事耽搁到现在。如今暖色大起,怕是会闷着娘子。

      画雪极小心地将门扉的云母片除去一块,不让娘子被声响惊动。

      旭日的光芒射出一束到房内,浮尘飘扬空中,如新生的飞虫,落在木板上,一团灰色霉迹越发清晰。

      画雪屏住呼吸,忙将目光追随到床上那一团凸起,只露出一个后脑,长发凌乱散在青色绣被,正对的里墙高高挂了一幅图,折损半边空白,是一个执宫扇的美人在戏蝶,彩蝶误入团扇中,将画当做了真花,随着美人的逗弄大张翅膀,供人一笑。

      这就是她的沈娘子,明眸善睐,风华万千,而今病恹恹地看一幅画,一坐三天。

      画雪鼻子一酸,轻声唤道:

      “娘子。”

      沈玉琼听到熟悉的声音,侧过头来,

      “是画雪呀。”

      “春桃裙已经做好了,娘子什么时候穿呢?”

      画雪高高举起粉裙,想让娘子看见全貌。

      沈玉琼默不作声,视线落在光影围困的霉迹上,春桃裙惊起了她的回忆,想要细细琢磨却又不得,她撑住额头问,“画雪,翠眉还好吗?”

      翠眉是服侍沈玉琼的另一个丫头,现在正在耳房煎药,画雪不知道沈娘子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见她终于有所回应,探出脑袋说:“翠眉在煎药呢,段大夫新开了一幅纺春散,娘子可是要见她?”

      沈玉琼目光微冷,“不必。”

      她知道如今是什么时候了。翠眉只给她煎过一次药,就是她刚要被萧憬之养在外头时,意外生了重病,怕荣华富贵作毁。

      沈玉琼望向画雪,双丫髻旁的酒窝若隐若现呐呐道:“十四岁的画雪,原来还生着婴儿肥。”

      娘子又犯浑了,画雪心下一紧,“娘子,春桃衫可以不穿,翠眉可以不见,你就让奴进来略扫枕榻罢!”

      “不许这样轻贱自己,”娘子厉声道,“你是人,好好的恁的要做人奴隶?!”

      声音已经有些嘶哑,说罢,闷闷咳嗽几声,呼吸间不知吸进多少尘埃。

      怕娘子伤心,画雪连忙答应,“是我错了,娘子就让我离你近些,好听教导罢。”

      沈玉琼没有答话。

      “还有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春桃裙,从绣模子开始就想着要送给娘子,娘子可怜可怜我,穿上让我看看吧。”

      她抱着裙子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看沈玉琼,叫她如何能狠得下心。

      “仔细灰尘。”

      画雪推开隔扇门,光亮大片大片地闯入屋里,映照地上破碎的瓷片、开败的花枝,几片花瓣已经碾碎,呛人的气味萦绕不散,她喉咙有些痒,忍着没有咳嗽。

      沈玉琼更清减了。她平日里素来依着那草药过活,五陵子弟最喜见那副孱弱依人的模样,就如南馆里摆价出卖的病梅,因其病见其美。

      现下连日不思饮食,本来就苍白的面孔连一丝血色也无,只有咳嗽催生出眼圈一周的艳红,瓜子脸越发凸显出来,几缕碎发跳在脸颊边,虽然未施粉黛,素面朝天,更是娇弱惹人怜。

      画雪心下不安,勉强作出欢喜的模样。

      “娘子快来试试我的手艺。”

      沈玉琼不适应突然明亮的内堂,以手遮眼,见画雪来了忙放下,撑着模糊的双眼接过春桃裙,虽然只能看见朦胧胧的绣线,她轻抚,说:“好漂亮,只有画雪才有这样的手艺。”

      “倘若我不在了,也还有技艺傍活。”

      “娘子!”画雪心沉下了。娘子又在说胡话,从三日前害病,有些精神后就不肯喝药饮食,还要给自己改个什么名儿,要她去找什么离肠剑,再到后面甚至将她们都赶出去,摔坏陈设,自己紧闭房门,不肯见人,也不肯出来。

      碧桃的话闯入脑中,她知道现在那些丫头娘子私下里肯定没少议论,说娘子是冲了煞,糊涂了。

      不会的,娘子是好人,怎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更不要说就快能被萧公子赎出去了,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出问题?只是不知娘子的妈妈是否知晓了,那也是大麻烦。

      她越想越急,心事乱如絮麻,“娘子,画雪知道你心里苦,但眼见苦日子就要到头了,何苦折磨自己不得安生呢?”

      沈玉琼想要说什么,然后她看见了画雪眼周的白粉,脸颊新点的胭脂。

      “是我说岔了,你别多想。”

      这句话抚平了画雪连日来的担惊受怕,她试探问:“翠眉的药快好了,我端一碗与娘子吧?”

      仿佛过了许久,画雪心中砰砰作响,她见娘子精神好些才敢提出,怕娘子又要拒绝。

      “好。”

      画雪忙出房门,去知会翠眉,她还要将屋子收拾收拾,窗明几净才好将养。

      沈玉琼垂睫,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画雪已经不在。

      她看向屋内,梳妆台铜镜模模糊糊折射出面孔,脂粉奁倒在镜前,玉镯裂成残块,珍珠滚落到桌下,钗环随意堆砌。

      “还是回来了啊。”

      此间一切,都是噩梦,她倒真希望自己疯了,不用经历生生世世的折磨。

      轮回三次,世世都死在他人的情爱上,如她这样倒运的人也算少有罢,沈玉琼也不明白,萧憬之已经亲手杀了她这个外室,也见到了她的丑陋面目,宋安郡主也没有受到伤害,和萧憬之结为神仙眷侣。他们的爱情几乎是纯洁无瑕了,这样的结局还不够美满吗?

      还要将她这个有着蛇蝎心肠的美人蛇轮回,继续为她们的爱情做养料?

      或许,是因为还有个外室的名号脏眼?

      沈玉琼抚摸面颊,左不过再死一次,有什么好怕的。

      烂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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