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第十九章 迷仙引 ...
-
上京城西市,衍水居。
孟七如往常般早起,清心静坐后,走到衍水居小院外,打算整理和研磨今日所要用的药材。
平日里是陆行知或身旁药童帮他一起,昨日这小子去鬼市办事,不知何时归来,身旁两个药童又天不亮上山采药,他只好选择自己动手。
大概谁也猜不到,大理寺与提刑司全力追捕的江湖盗圣,落脚在他闹市一方不起眼的衍水居处,不过陆行知多是住临水的小船舟或是二楼。
孟七将草药丢入药碾子,往庭院内香樟大树下石桌旁一坐,拿了两本医书开始诵读,脚上有一搭没一搭踩着碾轮。
今日立夏,衍水居歇业不接病人,他乐得悠闲自在。
苏醒的云雀吱吱响起,晶莹的露珠似银子闪闪发光,滴滴由叶片滑落,湿润的土壤仿佛留着夜间余温。
“咔哧——”
屋内二楼传了几声木质地板的响声,有人到了。
院中孟七,并不为所动。
直到衍水居大门从内部被推开,来人一身白衣,急匆匆地走到跟前。
正是归来的陆行知。
孟七头也不抬,继续看着医书,气定神闲地开口:“舍得回来了?”
见陆行知无任何回应,不像往常般插科打诨,却是反问:“世上有你解不开的毒吗?”
“当然没有。”孟七自信回答后,转念一想,“你小子不去个鬼市,还能遇上老夫的药都无法解的毒?还是说惹祸了?”
出发去鬼市前夕,孟七特地让陆行知带上一些药物以备不时之需,陆行知虽给蔺不言已服下解毒的药物,但目前毫无成效,如今唯有让孟七亲自瞧瞧,究竟是什么毒。
只是这话嘛,不能直接了当地说出来。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敢打赌此毒恐怕连孟老您都束手难测。”陆行知明白孟七平日最喜研究一些奇毒,疑难杂症,说出此番话,必是能引起兴致。
“哟——”孟七将医书往石桌旁一放,站起身来,“话别说太早,当今世上我若论识毒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哦?”陆行知尾音微微扬起,语气中尽是不相信,“那没见您老成功解了我体内的毒。”
话音没落,只听啪嗒一声,那本厚厚的医书典籍被孟七猛地撂在石桌上,他喊道:“带我去!”
孟七先行一步走到衍水居一层大门前,站定门口等陆行知。
“哎来了来了。孟老的大话既放出来了,到时别真解不开,那可丢大人了。”陆行知连忙跑到跟前,进入衍水居室内,带人上二楼。
激将法,对孟七果真百试百灵。
两人走上二楼,推开房门,入眼帘便是躺在床榻上的蔺不言,她紧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像是遭了梦魇,平日一张朱唇毫无血色,身披的墨色斗篷此时衬得她整个更加苍白。
陆行知先行一步走进房间,微微俯下身,侧耳听去,只听清“不要”“火”两个词,剩下全都湮没在话尾音中,见蔺不言这般模样,陆行知反有些不是滋味,倒不是他突发了善心,只是中毒昏迷后痛苦与光怪陆离的梦境,他深知其中。
毒,无非是由多种草药为主混合制成,侵入人的经脉与五感神经,平常人的心性无论多坚韧多谨慎,一旦中了毒便会被抓住最薄弱地方,古来更是有“是药三分毒”一语。
见孟七一直未进室内,陆行知抬头,一脸诧异:“怎么,孟老是临阵退缩了?”
孟七冷哼一声,大步走到床前,欲把脉问诊,看清躺着人的面容,神色一变,反问:“此女子乃为大理寺卿之女?”
话一问出来,陆行知暗道不妙。
若说方才与孟七斗嘴激怒是故意之举,是他拿准了孟七那颗刀子嘴豆腐心,定不会放任不管,眼下却实实在在是要翻脸。
陆行知说道:“哎,孟老你……”
“不救!”
未等人把话说完,孟七气愤地丢下一句,立即转身想要离开阁楼。
陆行知抢先一步来到孟七眼前,左腿向后轻轻一踢,身子向后倾,抵住了房门,彻底将孟七的路堵死。
既然被他骗上来了,万不会放走。
“老夫说过不救蔺家人,即使你小子求我也无用。”孟七的语气仍坚决。
“孟老,师父死后,行知从小跟着您与青姨,更是视为亲人。”见其如此决绝,陆行知收起惯常嬉笑的模样,正色道,“我不知你与蔺家究竟有何恩怨,但她现在还不能死,权当行知求你。”
孟七问道:“她便是与你结盟的蔺家五姑娘,蔺不言?”
陆行知点点头。
门前孟七微微转头,才仔细看清躺在床榻上女子的模样,那一双眉眼让人好生熟悉,他心中竟有一瞬间的动摇,可惜也正是因为这双眉眼,唤起了孟七尘封的记忆与无名的怒意。
孟七难得认真道:“行知,你查李家之事想与任何一方势力结盟,老夫不会插手,你若需要帮助,老夫也定全力相助,唯有一点:蔺家人绝不会救。”
话说完,见孟七抬掌打在陆行知手臂,只见陆行知“嘶”一声,连忙捂着手被孟七推开。
作为行医之人,孟七不通武功路数,但精通经脉穴道,人的要害处,这一刻便是抓准陆行知作为晚辈不会胆大到还手,掌心藏针刺中手臂穴道,使他暂时麻痹疼痛。
做完这一切,孟七没说什么话,看了眼靠着房门陆行知,便要离去。
陆行知喊道:“她手中有另一半白玉壁和梅子引。”
少年嗓音低沉而清冷,犹如一把开刃的剑直指心间,割开深处的记忆,孟七没有走,而他胸中不安情绪如潮水般袭来,闷得快喘不过气来。
直至片刻后,孟七才颤颤巍巍开口:“你说,她有……有梅子引?”
“此次出行袖间应沾了些,孟老可查看。”陆行知点了点头,“而且她自小在临安江家长大,说不定有你想要知道的事。”
陆行知只知孟七与临安江家颇有些渊源,曾几次听孟七欲言又止地提过,只是他一直不肯明说,今日事急从权,陆行知也只得凭此赌上一赌。
此刻孟七的神情不复适才冷静,像是想通了些什么,转身回到床前,伸手分别探了脖颈,手腕处脉搏,又将双眼翻开瞧了瞧,立马铺开随身携带钱褡裢,取出三根银针,扎在蔺不言手背、鼻穴、屈肘处。
随着落针结束,蔺不言的双唇恢复了些许血色,额间生出细密汗水,从脸上不间断地淌下。
陆行知心想:他赌对了。
陆行知走上前,追问:“如何?”
“你在鬼市碰到了何人?”孟七神情严肃,不复方才轻松模样。
陆行知道了一句“说来话长”,挑了鬼市之行中遇到几件奇怪的事,言简意赅说明。
“你可知她中的是何毒?”孟七神情凝重,见陆行知未应答,继续解释,“此毒名为迷仙引。”
陆行知默默念道:“迷仙引?”
“多年前,此毒是我与一故人共同研制,乃为天下第一奇毒。故人怕被心术不正之人所用,早早销毁,连方子也未留下。”孟七说道,“世上理应只有我一人知晓。”
预感总是倏然来临,孟老宛如开天辟地似的说了此毒的来历,定不会如此简单,陆行知眉头微微一皱,开始不安,问道:“该如何解?”
孟七起身走向屋内另一端,停在书案前,抽出一本布满灰尘的书拍了拍,递给了陆行知。
与平日里所看医书典籍相比,这一本除了薄上一些,外表并无任何差别,仔细瞧去又发现书脊微微泛黄,想来此书当是有些年头。
陆行知翻开此书,扉页“迷仙引”映入眼帘,三个字写得挺随意,看着更像是午间小憩被扰醒,临时起意取得名字,只不过此人笔锋若好生练上一练,多年后未曾不会有颜筋柳骨之气势。
再向后翻去,书中详细叙述了迷仙引的危害与症状。
中此毒者,先是心跳快于常人,全身无力、疲惫,随后便会昏迷沉睡,面色苍白,一日后便会失去五感,三日后七窍流血而死。
陆行知一时哑然,此毒从中毒起未给人回旋的余地。
开始症状与平常风寒病症相似,稍有不察便会被忽视,若等中毒者察觉时已是过两日,再去查中了何种毒,如何解毒的法子,为时已晚。
此毒,当真好狠。
带着沉思,陆行知将前后翻阅完毕,唯独不见解毒与制作之法,怎么会如此,他心中不解,朝孟七追问:“为何没有记载解毒之法?”
“世上一切常规的解毒之法对它无效。”说出此话,孟七眼中露出复杂之色,似悲痛又似不甘。
陆行知的心沉到谷底,“这……莫非此毒无解吗?”
“并非。”孟七摇头,接着又说道,“毒素被我抑制住,蔺五姑娘暂无性命之忧。”
陆行知心中刚松了一口气,又听眼前孟七话锋一转,“可这并不代表毒被解。明日日落前不解此毒,怕是回天乏术。”
陆行知又道:“此毒是您老研制出,定是清楚如何解的,就不要和行知兜圈子了。”
“非老夫不告知你。”孟七抬手捻白色须,抬头睨了人一眼,“解此毒唯一种法子可行。”
“何种?”
“采二两银花与白芷,一两当归,一两菟丝子,一两陈皮,混以灰青色梅子引,最后再以血缘至亲的血为药引,服下即可。”
最后一句落下,陆行知猛然抬头,一脸诧异:“孟老,您该不会拿我逗乐子吧?”
“老夫可没那个心思。”孟七轻哼一声,面上不满,眼中露出不易察觉的得意,“此毒虽有我参与,但是大部分均是我那位故人研制,你小子当真以为天下第一奇毒的称号是白叫的?”
“迷仙引迷仙引,神仙中了也玩完。老夫这才问你们究竟惹到了谁!”
此事,变得棘手了。
药材与梅子引均易寻得,后者去找她身旁那位年轻女子即可,唯有那一味药引。
与蔺不言存有血缘关系之人,上京之中能确定只有蔺家人,蔺父、蔺家四小姐和蔺家老夫人,无论是哪一位,陆行知和整个衍水居都将面临极大暴露风险。再则,蔺不言的父亲同皇帝南下出巡,陆行知若将方子与人送回蔺府,剩下的两位不趁机要了蔺不言的性命,都算好的。
陆行知微微侧头,看向床榻上在呓语的蔺不言,尽管面色恢复许多,仍未有任何清醒的迹象,他心底升起了一个令自己一惊的想法:若当真束手无策,是否要考虑新的结盟之人?
陆行知猛地给了自己一掌。
他心底升起些惆怅,此般情绪全非为蔺不言中毒,更为自己冒出这个想法而怅。
入江湖多年,名利、欲望、仇恨……世间形形色色什么没见过什么地方没去过,陆行知学得会与人打交道时说好听的场面话,也学得回与鬼神闲扯是非,来来去去这些年,他心中一直记住师父所告知的话:遥思青灯夜,莫作风雪泥,十年踪迹十年心。
如今离师父刚有十年,他的心竟生出一丝裂缝。
陆行知抬手便又给了自己一掌。
蔺不言于他是一位盟友,撇去这些,生死攸关前她更是一条普通的性命,何况白玉壁仍在蔺不言手中,陆行知不想换这个盟友,但也不能因此将自己与衍水居搭进去,他心中思索一番,如何能有两全解救之策。
思来想去,陆行知觉着还有一线生机——京中那位江家夫人,她与蔺不言可有亲缘关系?
他刚想启口询问,却见孟七盯住屋内那扇半开的窗。
正在此时,楼下庭院传来一道女声“孟七。”
沙哑的女声略带着疲惫,但沉静而有力,穿破木质阁楼,宛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让人下意识地戒备。
两人向推开雕花窗牖,循着声音望去。
一位面容姣好、身着墨绿色衣衫的妇人站在院中,她捂嘴咳了好几声,险些站不住,幸得身旁年轻女子扶住,仔细瞧去,这名女子穿着打扮与普通妇人无他别,除了身上象牙色交领袄子看起来不凡,头上发鬟无金钗步摇装饰,仅以一支木钗簪发。
说来也巧,院中此人正是陆行知要提起之人——江初言。
蔺不言那位病弱的姨母。
陆行知识不得江家夫人,确是见过身侧的巧月,被她半扶着寻到此地,必定只可能是一人。
看清来人后,陆行知眯起双眼,心中盘算为何江初言会找到此处。
莫非蔺不言出行之前做了什么?
怪不得,花拍之上也不见她着急,原来是留有后手。
不等陆行知继续深思,只听身侧孟七淡淡开口说了一句,“久违了,江家四小姐。”
明明是故人重逢,话里听不出任何喜悦之意。
院中江初言也并不想叙旧,直接点明了来意,“不言可是在你处?”
“正在此处。”孟七直言不讳,毫无遮掩地道出事实,“她中了迷仙引,已经是第二天。”
话音刚落,院中江初言抬脚朝着二楼奔来,拖着孱弱身躯竟未能阻止她的步伐。只见刚踏进屋内,她一言不发取出白瓷瓶,放于书案上。
孟七站立窗牖旁无动于衷,“只有青梅引是不够的,你当知晓。”
沉默,唯有沉默无声的回应。
阁楼之中静得日光洒下,都能听到沙沙声。
见此情形,陆行知心中疑惑,孟老与江夫人是旧识,今日剑拔弩张的氛围,两人莫非有过节,而且自孟老听到“白玉壁”后,情绪一直不对,其中必定隐瞒了事情。想着想着,陆行知突然有了个猜测,这些事儿或许与师父早年间的事儿相关。
后来再回忆起,陆行知认为这是逃不掉的命运。
片刻,江初言开口打破了僵局。
“不言若死了,九泉之下她会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