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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前尘影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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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西斜,天空灿金,橙红晚霞铺满了衍水居整个院子,整栋楼阁都镀了一层暖色光晕,碧空失去原有色彩,灰墨色渐渐化开来,晚风吹起,河面微波轻荡,未带来丝毫凉意。
立夏,夜风多携带热气,让人有一丝烦躁。
直至最后一缕余晖消失,蔺不言睁开双眼。
她伸出手握作拳状,发现身上疲惫无力感全无,只不过淌下汗水打湿全身衣衫,一身黏腻不适,让她十分嫌弃自己,想要立马沐浴,正当她打算起身时,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制止:“我要是你,会躺着别动。”
蔺不言微侧头,床前站着的人不是陆行知,又会是何人?
“我……”
话还未说完,她察觉自己明明张开嘴,未有丝毫声音发出,嗓子难道是坏了吗?
“毒虽未侵入心脉,但你的声带受损了。”陆行知清楚她心中疑惑,又适时补上一句,“所以最好也不要说话。”
躺在床上的蔺不言转头,瞪了他一眼。
这人一张嘴到底怎么长的,竟能和没长差不多,说话非得一半一半,趁机故意气。
“哎,你别瞪我啊。”陆行知明白眼中含意,向前走近俯身,将蔺不言扶起斜靠好,使其姿势变换成半坐躺在床上。
随后,陆行知又将一杯热汤药递于蔺不言面前,让人饮下。
一切做好后,陆行知才缓缓开口:“今日是我们离开鬼市后第三日,我知你想问从鬼市回来后发生了何事,中了什么毒,但我觉着你应该更想知晓另一件事。”
闻声,蔺不言抬眸,一脸不解盯着眼前人。
“江夫人来了。”
不知陆行知是否没休息好,嗓音带着几分慵懒,本应像一根羽毛轻扫过,可这话却给蔺不言当头一击,她神色一变,扶起床栏便要起身去寻人,刚将被褥掀开,被床前的陆行知当场按住。
“我话还没说完,蔺小姐别急。”
“白衣子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磨蹭。”大概是一碗热药汤下去,干涩喉咙得到缓解,蔺不言嗓音仍沙哑,不似方才般发声困难。
“身上毒是解了,身体很虚弱,此时你若要去寻人,不出三步便会倒下,”陆行知盯着她,双眉一挑,“若不信,你自己试试?”
蔺不言:“……”
嗓子哑了,说不过此人。
认了。
下次别被她逮到机会。
“咳咳咳——”蔺不言正欲开口,喉咙传来一阵疼痒,低头捂嘴猛咳,待她再度抬眸,只见水色手绢躺着一摊紫色血迹,掺杂几粒小小血块。
药物冲击下,她将毒血吐出后嗓子松快许多。
蔺不言又清了清嗓子:“劳烦白衣子鼠,帮我寻一下姨母来此,若我身侧那位女子也在,一并喊来便好。有劳。”
陆行知一口回绝,“不用,她们在楼下,一会儿就上来。”
想必是方才陆行知下去取药时,给人说过,因而蔺不言秉承着待人有礼的教养,留下一句“多谢”。再则,身体刚恢复,仍然有些不适,她不想多费心思与此人斗嘴耍乐,便决定闭目养神,整理脑中思绪。
如果从鬼市回到衍水居,孟七即刻解毒的话,最晚醒来应是第二日,可当下是第三日,那么证明当时遇到困境,无法解毒,而姨母定是第二日寻到此处。
蔺不言身上沾了粉末,迟迟没有发出消息,巧月必会让银山雀闻着梅子引寻来。
思及此处,一双柳叶儿眉拧在一起。
世间真有如此多巧合?
她不相信。
两者之间必然有关联。姨母在此件事中处于何种角色,为什么她恰好寻来时,解毒困境便正好消除,其中值得深思。
不到一炷香工夫,耳边又传来陆行知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你是不是……”陆行知停顿了一下,欲言又止。
闻声,蔺不言察觉此人尚未离开,懒得睁眼,直接了当地问:“想说什么?”
陆行知半倾身倚靠床柱旁,眼中倒影虽是少女闭目养神的模样,心中所想是方才去药寮端药之事。
刚靠近院中药寮,陆行知听见里面传来一阵争吵。
想来是孟老与江夫人发生争执,见状,他放轻脚步,悄悄靠近窗前,室内先后传出江初言与孟七的声音:
江初言问道:“陆行知是幸存的李家人?”
“既认定,又何必问我。”孟七的回答没说人话,绕起圈子来,“你认为是便是,不是便不是”
江初言淡淡一笑,“不用骗我,当年我见过他了。”
“那不必问我。”孟七没好气丢下这话,紧接着蓦地语气激动起来,“倒是今日我想问问你,重提当年之事,如果当年之贻不回上京,不会遇到蔺川,更不会落到如此下场。”
“即便我知她是自愿回京,定不会原谅蔺家人。”
屋内孟七忆起往事,连手中动作也没了轻重,包药材的纸被他攥得破了。
“孟神医何必执着往事,不妨瞧瞧当下。”江初言并未受影响,抬眸瞟了一眼孟七,脸上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话里却带着嘲讽,“这位盗圣如果真是幸存李家人,你才是将不言推入了虎口。”
闻言,孟七哼笑一声,仿佛听到天大笑话,“那蔺川让她与害死自己母亲的仇人之子结亲,又是意欲何为?”
“你,咳咳——”
此番话犹如滚滚而来的滔天海浪,携着汹涌的拍打和冲击,让江初言的情绪久久不能平静。
“她葬身李家火海,当真以为是一场意外吗?”孟七并不等江初言的下文,自顾自说完后又补上一句,“江三小姐,莫太激动,否则对你身体不利。”
晚间冷空气紧紧地裹挟她的身体,直透咽喉,江初言将压下不适,抬起头,猛然走近抓住孟七的手,“你到底知道什么?”
“我什么也不知道。”孟七摇头,未回答这个问题,“陆行知是当年李家火海,之贻拼命救下的那个孩子。”
屋内再无任何声音传来。
迟缓的落日透过高大香樟树,沿着叶缝隙洒下一片光辉,而窗外的陆行知站定之处,正巧与此错开,整个身体隐在墨色阴影中。
他沉默着,茫然而又无助。
并非因自己的身份被揭穿,而是当年李家那场火海之中,陆行知作为唯一幸存者,是江家人拼命将他护住,拖住暗杀者,等来师父,才能以此得救,否则他早同父母一起葬身火海,成为连尸骨都寻不到的灰烬。
而两人口中提到的江之贻,江家二小姐,便是此人。
那么……
“陆行知,陆行知——”
少女沙哑声音打碎脑海中场景,让他回过神来,陆行知低下头,再度看着这张脸,生得倒是极好,碎发染了汗肆意躺着额间、颈间。
流云缓动,夜风袭来,靛青床幔微微扬起,这一瞬间,隔着一层薄薄纱帷,眼中一双眉眼竟与火海中妇人的神情重叠了。
陆行知心想:他真的要将真相宣之于口吗?
“你手中有一把剑,名为泛海?”陆行知调整了一下呼吸,终究还是将剩下半句,藏进如潮水般袭来的心绪里。
蔺不言抿紧双唇,神色凝重,迟疑半晌才开口:“你是从何处听来?”
泛海是母亲所赠,当年寻铸器大家所造,又因母亲逝世,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且见过。
临安时,舅父便万分谨慎地叮嘱过她,不能告知他人佩剑名字,从未让江家内宅以外的人得知,回上京后,人多眼杂,难免会有人认出来,蔺不言又使惯了此剑,再说佩剑总不能老藏起来,便想了个法子,以布裹住剑鞘,未给其他人见过真容,即使是沈瀛也不知。
今日陆行知一语便说中了。
见蔺不言神色突变,陆行知耸肩,故作一脸轻松,“随口一诈,没想到是真的,如今被我看破,蔺姑娘不会想杀我灭口吧?”
蔺不言:“……”
如果可以,她的确很想这么做。
“不如交换一下?”蔺不言抬头,反问,“陆行知,你与李家是什么关系,为何要追查当年火海灭门案?”
既然被此人知晓如此多秘密,她当然不想吃亏,但陆行知真的会说吗?
可蔺不言转念一想,即使陆行知不说,这回只要能开个口子也好,以后她自然有办法套出话来,不急着这一时半会儿。
正当蔺不言打算进行下一步时,听见身侧人回应:“我从小被师父收养,李家之事是他临行所托,我师父名为李星。”
听人说完,蔺不言心中明了金钱蝶等宝物,出现在陆行知手中倒不算奇怪,李星可是名震江湖的祸害,外号“独行侠”,后来因江湖纷争销声匿迹,不知所踪,没想到会是陆行知的师父。
蔺不言心想:难怪是一脉相承了。
蔺不言脸上不露声色点了点头,“原来是江湖独行侠的徒弟,难怪轻功如此了得。”
“谬赞。我也没想到以制毒闻名的江之贻,竟是你生母。”从问出泛海起,陆行知清楚不用再藏着,“我师父与你母亲是旧识,当年铸器名家是师父引见相识,几人十分相熟,所以不必惊讶我知泛海的存在,连同白玉壁也是这位名家所铸。”
闻声,躺在床榻上蔺不言眼神垂下。
李星在江湖的名声可不好听,听“祸害”一词便知此人非江湖正派,虽消声灭迹多年,仍又不少关于他的传闻,临安时蔺不言听茶楼说书先生说过不少,母亲怎会与此人结交,甚至如此熟识。
母亲病逝,当年者死的死,还活着的蔺不言更不认识,她窥探不到经年往事,无法作下结论,只剩下一片迷茫。蔺不言不想让陆行知看出些什么,脸上竟泛起笑容,“世人均以为那名幼儿与蔺夫人一同葬身火海,除当年知情者,你是除了沈瀛,第二个知晓真相之人。”
“蔺家前两位女儿,是母亲于乱世之中收养而来。因此人人都以为蔺大人是将养女送于临安江家,为了还江家一个女儿。”
后来蔺不言才明白,若一场灭门阴谋中仅存幸存者是天恩,那唯一幸存者则是不幸,一旦被公诸于世,必会将蔺家推上风口浪尖。
因此,蔺家必须牺牲她。
一番话落下,陆行知盯着眼前人,想起那次京中食肆大堂的热闹场面,食客未说完半句想来是:沈家当年哪有资格与蔺家结亲,如果不是蔺夫人的亲生女儿死了,如今让一介无名无血缘的养女来替。
原来,她真的一直活在纷争之中。
陆行知笑了一下,说道:“好好休息,明日再谈鬼市之事。”
突然转变话语,让蔺不言猝不及防,想开口询问一番,便见陆行知转身,关上房门,头也不回离去。
此时陆行知走至院中,正与江初言擦肩而过,他猛地从后面落荒而逃,心中也补上未说出答案。
——蔺不言,江之贻之女,也是当年火海幸存的另一幼儿。
陆行知回到临水船舟之上,大片阴影投在身上,一袭白衣锦袍染上墨灰污浊,杂乱无章,衣上银丝暗纹于夜间熠熠生辉。
天色幽幽,彷徨不已,他不知何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