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呼声》看看绿色

2、2

　　今年的夏天格外漫长，蝉虫蛰伏在树叶间不自知得聒噪。最后一片蚝油豆腐下肚，张景林取了牙签剔牙，仰靠着椅背，等摇头摆脑的挂式风扇送凉。

　　饭店老板在旁边立着记账，低声念着每一道菜的价格。张景林就不乐意了，闹起来：“你这菜是要咸死我，啊，还收这么多，平啲啦（便宜点），再上壶茶！”都是老主顾了，知道他什么脾性，不过是借个由头占点便宜，老板只得赔个笑脸，进去备茶。

　　还是咸，凉茶也压不下，都灌了几杯了，不断从喉头开始发干，风扇摆来摆去，总有吹不到他的时候，视线盯在某处，汗顺着额头往下滴，火气蹭蹭从心口往上冲。看那小子半天了，水果不见买，嬉皮笑脸地跟你比划什么呢？

　　“僆仔！不买就走开。”张景林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水果摊，用扇柄不耐烦地拍着那少年的手臂。

　　男生意识到自己挡了顾客，连忙往旁边让，双手抱拳作揖，又一手伸出小指在胸前点了两下，他在说[抱歉]。

　　张景林横了一眼，心想又是个哑巴。他装作挑水果的样子走来走去，这小子要是个生性的（懂事的）就知道该走了，别打扰人家做生意。果然，男生朝你做了个[明天见]的手语，就离开了。

　　“今天新进了菠萝，很甜，要买点吗？”

　　你笑嘻嘻地将本子上的字举给张景林看。

　　嗓子更干了，他看着你弯弯的嘴角，只想快点解渴，“那来一个吧。”

　　你挑了个菠萝，正细致地削皮，张景林的小灵通响起来——“我和你缠缠绵绵翩翩飞……”中老年人典型的手机铃声。

　　本来火气就旺，电话那头说生意上出了点小意外，正好撞在枪口上，张景林对着电话就是一顿骂，直到那边悻悻挂断，他也还在生气。你悄悄抬头瞄了一眼，他一副火气没地撒的样子让你联想到鼓起的河豚，埋头用力抿着嘴角，不能让他发现你在偷笑，不然河豚就更鼓啦！

　　张景林这次没想赖账，趁着他掏皮夹，你拿了个手工蝴蝶给他，又在本子上唰唰地写道：

　　“因为听到你的手机铃声，刚好最近在学手工，送给你，谢谢你上次帮我。
　　还有菠萝要泡盐水再吃，不然舌头会痛的。”

　　张景林一手提着菠萝，一手拿着你的蝴蝶，不同往日火急火燎地往家赶，他今天慢悠悠地走，整个人轻飘飘的，一脚轻一脚重像踩在棉花上。日头晒人得很，他却好像浑然不觉得热，眼睛笑眯眯的，眼角皱纹挤在一起。有熟人遇见他都问，张老板笑成这样最近哪里发财？他哼哼几声当作回应，心里却想这小哑巴的字怪好看的。

　　老街人情味重，但有什么风言风语也传得快，晚上有夫妻吵架，第二天一大早就成饭后闲谈了。张景林反常的举动自然也没逃过街坊们毒辣的目光，刚开始只是暗地里几双眼睛盯着他在你家水果摊面前晃，察觉出些与众不同后，目光渐渐多起来，闲言碎语也慢慢冒头，等张景林发现不对劲已经是过段时间的事了。

　　他觉得奇怪，但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有好事的人先闻着味儿来找他了。

　　“这天真系热到飞起，张老板不买个西瓜回去冻着吃吗？”

　　张景林纳罕地看着来人，手里摇扇不停，等着下文。

　　“听说那哑巴家的西瓜就唔错。张老板觉得呢？”旁边有人在帮腔。

　　更奇怪了，张景林又转头看这个人，手里的扇子摇得更快，好像有什么热浪在涌向他。

　　“是西瓜唔错还是人唔错啊！”对面的人一开口，大家高声哄笑起来，戏谑的声音震得张景林耳朵痛，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大家最近看向他时流露出奇怪的目光。刚刚张开嘴想为自己辩驳几句，天上突然响起一声惊雷劈裂了这八卦的围墙。

　　“要下雨喽，快回去收衣服吧。”围着他的人陆续散了，只有他还痴愣在原地，手里的扇子停了，平常满含精明与盘算的目光看着远处放空，嘴还没有合上。仿佛被这声惊雷劈中，他脑子发懵，只有一句“人唔错”在脑海里盘旋。第二声雷声更甚，将他吓得一激灵，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紧紧抓着扇柄像是迫切抓住一闪而过的思绪。雨紧接着来了，大颗大颗往下落，打在他身上，润湿了衣衫却将心灵洗涤得透亮，好让他看清楚里面潜藏的心思。

　　一个哑巴而已，哪里值得他喜欢呢？张景林摸着下巴短短的胡茬，端详摆在收藏柜里的手工蝴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放在这里，不过一个不值钱的玩意儿，怎么配摆在他的收藏柜里，周围的哪件古玩不比它贵重！看着这东西就想起那糟心的小哑巴，立即将那蝴蝶逮出来，随便丢在不起眼的地方，碍事的东西，他决心不再看它！

　　几分钟后人绕回来，抓起蝴蝶放在另一个角落，观察一阵觉得还是不好，坏了他屋子的风水布局。张景林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转，找不到一处蝴蝶的安身之地，肌肉记忆让他突然想起拿回来那天他也这样来回打转，最后摆在了收藏柜里。

　　莫名的情绪驱使着他小心翼翼地将蝴蝶重新放回柜子里，放在所有古玩的中间，就像它本就属于这个位置。做得多好啊，像真的蝴蝶一样，他端详着，眼角耷拉下去……好靓的人，怎么偏偏不会讲话？

　　“阿妹，最近那姓张的老来骚扰你吗？”姐姐备完第二天的货，得闲来问你话。

　　[为什么这么说？]你还在记账，笔杆夹在细长的指间，跟着手势晃动，[他最近常来买水果，没有欠过账。]

　　“他有没有说过奇怪的话？”

　　[没有，他挺有趣的。]你想到鼓起的河豚，眼角被笑意压弯。

　　“是吗？他也不是什么大好人。”姐姐忧心忡忡地看着你，她今天搬货听见几个街坊在讲闲话，不听不要紧，一听吓一跳，躲雨回来的路上遇见魂不守舍的张景林还多瞪了他几眼。

　　“你要小心他哦。”

　　[我知道，大家对我很友善，不要担心。]

　　从发现了自己那点拿不出面的心思之后，张景林躲了你一阵子，不再去常光顾的小饭馆，走路会绕开容易遇见你的小巷，风言风语渐渐转移了目标，一对闹离婚的夫妻更能引起注意，一切都看似恢复了平常。

　　但只有张景林自己知道他心里有一只猫在抓，他不止一次梦见自己仍坐在小饭馆外面的椅子上，隔着不宽的街道看着对面的你，梦中的他转眼就站在水果摊前，而你正笑盈盈地递来切好的水果，在你们的手即将交叠的那一刻，梦倏然结束了。

　　“给我灌了什么迷魂汤？”张景林拿着折扇骂骂咧咧地出门。白天的暑气还残留着，傍晚也并不凉爽，几片乌云在天边候着，湿热的地气反上来让人头脑昏沉。我只是想吃西瓜而已，张景林这么想着，都怪这个天太热了。

　　转角快到水果摊，他的心砰砰跳，有一阵子不见了，也不知道你这个小哑巴有没有想起过他。走过转角，他都听见自己打鼓般的心跳声，满怀期待地一看，心跳突然石子一样沉进胃里——今晚只有你姐姐在。

　　好嘛，这样也好，张景林撇个嘴自我安慰。但他很快发现你姐姐在不满地打量他，他立即紧张起来，仿佛那点心思被看透了，手里的扇子掩饰性地挡在身前扇着，装模作样地抹了把脸。

　　乌云笼罩过来，盖在头顶上显得四周黑压压，这雨要下不下的样子惹人烦。张景林提了西瓜赶紧往家走，可越走越慢，委屈和恼怒一起涌上来又无处发泄，只能死死撅住扇柄像是要将它折断。

　　“哎，张老板，又去买西瓜啊。”街边有在撸串的熟人叫住他，“来一起喝酒啊。”

　　几瓶啤酒下肚，人难免心浮气躁起来，张景林嘴上嘟嚷着骂人，手里不落地剥着卤花生。旁边人搭了手臂在他肩膀上，戏谑的话里带着酒气，“老张，你老实讲，是去买西瓜还是去看人的啊？”

　　“看什么人！”张景林一把挥开那人的手臂，瞪圆了眼睛，用扇子指着他吼，“我看什么人！”

　　“唔好嬲啦（别生气），你不是对那个小哑巴有意思吗？”

　　“我有什么意思！谁会对一个哑巴有意思！”张景林几乎跳起来，脸色涨得通红，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酒精的作用。

　　“唔好激动（不要激动），你没意思，那你之前老在她面前晃什么？笑得以为你发大财呢。”

　　“你别讲大话啊！我怎么会对她有意思，一个哑巴，话都说不了，不是残废是什么。”扇柄不断敲打着桌沿，张景林试图给自己找点无用的气势，“我照顾她家生意是……是可怜她！”

　　周围嘈杂的声音突然安静下来，湿热的空气都粘稠到凝固，显出风雨欲来的气势，张景林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过了，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在几秒的静默里他听见背后有小小的、急促地呼吸声。

　　完了。

　　他慢慢转过身，心跳因为惊惧而加快，视线朝下不敢看你，只能大喇喇地立着，好事地看客来回觑探你们的脸色。

　　“我……”张景林嘴唇颤动，支吾着说不出话。你不想也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放了要送的水果，转身就走。

　　“哎……”张景林看着你孤孤单单的背影，环视了一圈周围看戏的人，扇子在手心重重一拍，心一横，急忙追了上去。

　　“你别生气，我……我不是真那么想的，都是醉话……”张景林跟在你后面，几次拉住你，可都被甩开，你只闷头一个劲往前冲，想将他丢在后面，“你别走那么快，天黑得很，小心又撞着哪里。”

　　你仍是不听，只觉得他说什么都让人讨厌。
　　难过经过一路的发酵，爆发出更大的威力，眼泪接连顺着脸庞滑落，你突然停下脚步回头，连带着身后的张景林猝不及防绊了一个趔趄。

　　你张开嘴巴大口呼气，胸口像压了石块急促地起伏挣扎，因为发不出声音，悲伤只能跟着眼泪一起无声落下。张景林看着你难过，自己的喉咙也像堵了石头，他焦急地想要解释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他又想推卸在别人身上，可最后还是只能怪自己。

　　乌云酝酿了好久的雨终于落下来了，而且来势汹汹，微小的雨珠刚刚没入地里，更大颗的就噼里啪啦砸下来，前奏还没结束，高潮就接上了。

　　雨声盖过呼吸声，泪水和雨水混杂凝聚在下颌处滴落。你抬手打破沉默的对望，知道他看不懂，但这不影响你来发泄自己的不满，手势的幅度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张景林在一米外看着你，这让他联想到溺水的人摆动双臂无助挣扎，他很后悔，恨不得拿扇子抽自己的嘴。

　　当晚淋了场大雨，张景林得了感冒，头脑昏昏沉沉几天，鼻子也不通透，在床上没躺一会就出了一身汗，睡着了梦里也在淋雨，还有那双透过雨幕，含着泪水的发亮的愤怒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