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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不要招待可疑的访客 ...

  •   自从那条忠心耿耿的德国牧羊犬去世后,莱昂内尔已经很多年没再养过任何东西了。连名录允许的几种小型使魔都不再养了。干这一行很难忽然暴富,却很容易忽然暴毙,所有的牵挂最后都会以某种形式的苦痛收场,因此维持一种清净的、孤寡的单身生活,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一个人住在镇郊的森林边缘,坐一条远郊班线通勤,除了每两周去镇上采购一次必要的食物之外,其他的日用品全部靠电话订购,一切社交都起源于工作,距离最近的邻居也有两三公里远。除了追捕恶魔,他上次出门还是去参加别人的葬礼。上周五下午有个同事的追悼仪式在镇上的教堂召开。莱昂内尔原本打算按时出席,却昏昏沉沉睡到了傍晚,到场时一切基本上都结束了。“他度过了美好、充实的一生”这类的悼词已经念完,宾客差不多走了个干净,地板上有些散落的白色花瓣,被无数双皮鞋踩得稀烂,如今又黏糊糊地粘在他的鞋底上。死者脸上被人盖了一块纯洁的绣花方巾,以便挡住被腐蚀得面目全非的五官;尽管还是有些古怪的气味穿透了织物、鲜花和香水的屏障,穿透了那些虚假的美好外壳,揭示出死这件事的丑陋本质。他皱皱鼻子,做出一副沉痛悼念的表情,悄悄将现场剩下的半瓶葡萄酒喝完了。主持仪式的司祭修士安慰地拍一拍莱昂内尔的肩膀,告诉他不要担心,所有皈依教会的子民最终都会升入天堂,有福的威尔森现在一定已经踏上了那条金色的阶梯......诸如此类。他也跟着点头,心里却在想: (1)原来被诅咒生物的酸液一口喷到脸上竟是件有福之事;(2)原来那倒霉蛋的教名叫威尔森。他只知道那人的雅号叫“火箭”(很能放屁的意思)。他不愿意想象有一天其他人也会这样围着他,对着他面目全非的尸体祈祷。他还是更喜欢在下午五点钟打着哈欠孤零零地从沙发上醒过来。
      所以,现在他感觉非常不自在。

      他们在狭小的厨房里面对面坐着。打破他平静生活的家伙坐在唯一一把软靠背扶手椅上,将两条腿毫不客气地径直搭上餐桌台面;形状优美的踝关节包覆在白皙的皮肤之下,双脚像精细的雪花石膏模型,与小腿优雅的流线相连,毫不客气地踩着他用来待客的桌布和杯垫。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告诫自己不要计较,小不忍则乱大谋,甚至脾气很好地问对方要不要喝点水(茶已经没有了)。魅魔转动着一双冷漠的红眼睛,语气傲慢:“得了,虚伪的客套话就到这里吧。你的条件是什么?”
      “什么条件?”他困惑地问。
      莱昂内尔抬起头,试图直视对方的眼睛,但又不由对传说中的魅惑能力心生一丝畏惧,目光转开了;想要盯着对方的衣领,发现那件破烂衬衫的领口大方地敞开着,感觉不妥,又移开了;再往下看,搭在他整洁的小餐桌上的那两条腿毫不避讳地岔着,表面连那些破烂的布料都没有,根本是衣不蔽体,更加不妥。他只得盯着桌上的盐瓶看,想象着那是魅魔的脸。
      艾德里安不耐烦地敲了敲桌沿。
      “治这些该死的伤的价码——你要什么?跟你打炮?嘁,你们这些人□□的味道太恶心,最多只能忍十分钟,再多就免谈。”
      他倒抽了口气。
      “停,停。”对从小到大都在教会学校读书的人来说,这段对话的走向实在太过刺激了,“你、你在说什么,我没有要你——”
      “你不是要什么‘配合’。”艾德里安皮笑肉不笑地说,拖长了声调,“算大爷我今天倒霉……我‘配合’就得了。但如果你不守信用,小子,你和你那玩意儿可别想全身而退,懂了吗?”
      他拼命地摇头。
      “你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莱昂内尔虚弱地说,“我不要那种配合。说到底,我只想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顺便放个治愈术,就算是我日行一善吧。”
      魅魔瞪视着他,目光逼人,直欲将他每个毛孔都看穿。
      “你究竟是个恶心的伪君子,还是脑子进了水?”语气充满怀疑,“你不是个驱魔师吗?你不杀我,还打算治我,这是什么博爱、宽容的那一套吗?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掏出本福音书来,开始传教了?”
      “这倒不至于。我只是怕节外生枝而已。”他苦笑,“而且,按教义来说,你们没有灵魂,是得不到最终拯救的,传播福音也没有用……当然,如果你捐出足够多的钱,那就另当别论了。”
      “你是在暗示你们这些家伙不仅变态还很腐败吗?”
      他做了个举手投降的动作:“我可没这么说。还有,别把我算进去,驱魔师都是赚辛苦钱的,那种坐地吸金的事轮不到我们。”
      艾德里安开始用打量出现在北极的企鹅的眼神看着他。
      “明明就是教会养的打手,却说出这种话来,就不怕你的宝贝组织把你开除了?”
      莱昂内尔摇头:“没有那样夸张。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
      魅魔愣住了。片刻的安静之后,他抬起头,看见艾德里安的五官正在慢慢舒展开来,露出一个邪气的、却真心实意的笑容。那几乎是一个友善的信号:
      “哈!所以你也不信,是不是!你这个有趣的混蛋,还没虚伪到一定程度……那就姑且听听你的鬼话吧。”

      他要艾德里安背对他坐下,低下头去,做出一副引颈受戮的姿态,并完完整整地讲述这一乌龙的全过程。虽然不情愿,但魅魔照做了,把领口又向下拉了拉。他连忙示意已经够了,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些,检查伤口的情况。
      魅魔沙哑地开口:“他们有很多人,全都用兜帽遮着脸。可能怕人认出来吧,那些孬种。……有个仓库,应该离西部边境不远,能闻到盐湖的那股咸味儿。捕捉到的各种恶魔都会被送到那里。基本上都是些没本事的。要不是忙着和诺斯克干架,就凭我的水平,三个那样的仓库也能给他们拆完。……总之,不知是什么卑鄙伎俩,有种很苦的味道,我晕过去了。”
      在他讲述的过程中,莱昂内尔伸出手,摸索第七块脊椎的位置。七是个好数字。最初的七天里世界被完美无缺地创造出来,一切罪恶尚未显现,此后每一个第七天都能放假休息,在第七块骨头上做文章,可以花最小的力气治好各种伤口,也可以轻而易举地令人半身不遂,一切全凭此刻自由游走的这双手的心意。
      他一边摸索一边问:“然后呢?”
      “没了。”艾德里安撇了撇嘴,“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人在谈论什么价钱,之后就到了这破箱子里。再睁开眼,就看见你这一副蠢相。”
      “……这就没了?”他难以置信地说,“哪儿跟哪儿啊?你说的‘他们’是谁?那个叫诺斯克的又是谁啊?”
      “不是跟你说了我看不见脸吗!”魅魔暴躁地说,“至于诺斯克,哼,勉强算是我哥们儿吧。我们好久没见了。不知道他搭错了哪根弦,一见面忽然开始骂我,我气不过,就揍了他一顿。”
      这段经历过于语焉不详,显然是隐瞒了很多东西。沿着清癯的脊骨向下,他隐隐约约瞥见一些鲜红的鞭痕,看样子不像法术所为,更像单纯的暴力。触及那里的皮肤时,艾德里安大幅度地甩了一下头,在那一瞬间露出明显的抵抗姿态,但很快就放松下来,像一条解冻的鱼那样,在案板上瘫软下去,任凭他宰割。如果只是普通的物理伤口,这类堕落生物恢复的速度通常很快,长久不愈合的伤说明体力已经十分衰弱,差不多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闷头确认那块关键的脊骨的位置。艾德里安很瘦,是那种外科医生做大手术时喜欢过手的体型,脊骨接榫处看得分明,蝴蝶骨的锋棱也显得单薄尖锐,像折拢起来的翅膀根部,直欲穿透皮肤,伸展出去。他有种想要将掌心拢在上面的冲动。中指的指腹一路游移,停在颈椎末端,不动了。
      “摸够了没有?”
      魅魔缩了缩脖子,有些不快地说道:
      “没见过什么人喜欢摸那儿的。你这家伙神经真的不太正常。”
      “医疗需要。”他含糊地说,“没办法,我不是治疗师,只会这一种治愈术,换块骨头就不会弄了。嗯,我想应该就是这里……”
      不知道是由于他语气里的不确定,还是别的原因,艾德里安绷紧了脊背,似乎在忍耐什么东西。他把治愈术祷文在心底默背一遍,觉得没什么问题,正要开始时,他的患者扭过头来,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你真的什么也不要?”
      魅魔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继续说道:
      “我不喜欢欠人情。我知道你那枪里没子弹。就算还有,告诉你,只靠那种普通的、豆粒似的玩意儿,你打空一整个弹匣,也不可能杀掉一个稍微强壮点儿的家伙。得做特殊处理,恶魔的骨头和血都有用。见鬼地野蛮,也见鬼地有效……你可以拿走一根我的肋骨。到黑市上都能卖起码两千泽塔。只能拿一根。”
      在武器上淬入诅咒会提高威力,他倒也有所耳闻。堕落生物的等级越高,血统越纯,诅咒效果越好。猎杀后只要保存得当,其血肉和骨头又可以回收再利用,品质高的原料价格非常昂贵,即使私下倒卖,利润也十分可观,如此循环下去,堪称环保便捷。算是干这行少数的财源之一。莱昂内尔还是摇头,却又很快发现了盲点:
      “等等,你怎么知道——”
      他惊恐地一摸口袋,发现枪已经没了,连折刀都不见了,一时间目瞪口呆。艾德里安像变魔术那样,从那件松垮的衬衫下面掏出他的武器,丢到桌面上,嗤笑道:“你这菜鸟,要不是我今天累了,你把锁链解开的一瞬间就会没命,眼睛都眨不了一下。”
      “你、你什么时候——”
      “你把那些破烂搬进来的时候。还以为你能早点儿发现呢。”毫不留情地嘲笑,“神经粗得跟岩怪一样,真亏得你能活到今天。”
      “……”
      “别把我看扁了。”魅魔怀着莫大的骄傲扬起头,“我可不是那种只会娇滴滴地摇尾乞怜的家伙,只会一边吃别人的(消音)一边假装那很爽。上一个胆敢这么低估我的变态已经一颗牙都不剩了。”
      “……”
      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怎样?”艾德里安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肋骨的事,你干还是不干?”
      他仍旧摇头。
      他眼见着那人头顶一小撮原本耷拉着的发丝神奇地翘了起来。听语调,竟是生气了:“凭什么?瞧不起我吗??你找遍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不可能找到一个比我更强的家伙,你竟敢嫌弃我的血和骨头没用??”
      “我没有!”他一时觉得非常心累,“回收,呃,我的意思是从遗骸上采集东西,那是一回事,直接取用活着的生物身上的一部分,是另一回事。……我做不到。”
      艾德里安反应了一会儿,才终于理解了他的意思。
      “你敢说你没干过?”语气充满怀疑,“一次也没干过?把人挂起来放血,串在架子上拿圣焰烧,半死不活地拆出骨头?反正只要还有口气在,过一会儿就能再生?”
      “你那都是什么血腥的手段,哪里听来的啊……”他今天摇头摇得脖子都酸了,“完全不合操作规范,我是不会做那种事的。我向你保证。”
      艾德里安沉默下去。那张聒噪的嘴闭上后,房间里顿时安静了很多。他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
      “而且,说实话,我的治愈术水平也有限,之前只对人类用过,效果并不好保证……总之,先试试看吧。”
      伴随着一句气呼呼的咒骂“你怎么不早说”,他俯下身去,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将嘴唇贴近那块脊骨,默念出了那段咒文。
      仿佛屏住呼吸潜入水中,所有的感官都沉寂下去。他听见艾德里安惊慌地吸了口气,叫道 “你做什么?!!”,听见落地钟指针分分寸寸挪移时发出的巨大响声,听见心脏沉重的跳动,比较沉稳的那个节奏是他的,另一个则更杂乱无章;只是这一切好像都发生在水面以上,嘈杂却遥远。被他以嘴唇触碰的那具躯体哆嗦着,摇晃着,似乎想要躲闪,莱昂内尔觉得心烦,差点忘了自己背到哪里,于是一把抓住对方瘦削的肩膀,按在椅背上。艾德里安不再动弹。治愈术的祷文像诗一样涌出,像那无形无相的水的源泉,每个音节都明亮无比,他念出最后一个词,念出结尾的Amen,然后抬起头,探出水面,大口地喘气。
      艾德里安紧紧闭着眼睛,身躯微微颤抖,口中咕哝着他听不清的东西,似是在抱怨什么。但是,随着那阵水流一样的光亮沿着脊骨一路流下去,充分浸透遍布伤痕的白嫩皮肉,魅魔舒了口气,绷紧的肌肉也渐渐放松了。他看见鞭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新生的淡粉色皮肉吞噬板结的红褐色血迹,觉得很满意。
      “你这混账……还算有点本事……”
      艾德里安嗓音嘶哑地说。
      能让这种别扭的家伙开口赞美的人肯定非常少。他顺过气来,忍不住也想自夸两句,却诧异地注意到,那张漂亮的、凶暴的脸上又沁满了冷汗,仿佛禁受了莫大的痛苦,忍得连眼圈都红了。但明明这个术法是不该产生任何疼痛的。他张口想问,却被魅魔毫不客气地一挥手,打断了。
      “行了,你干的不错。”艾德里安用一种屈尊降贵的语气说,“就到这里吧。我肚子饿了,去给我弄点吃的过来。”
      他的表情呆滞了一瞬间,抬起手来,慢慢指了指自己的衣领。
      “是说……我吗?”
      “不然呢?”
      魅魔理直气壮地说,一双腿又毫不客气地伸到餐桌上,慵懒地交叠放着。
      “这里有别人吗?——动作快点儿。不准放辣椒。”

      他做了鸡肉甘蓝沙拉,橄榄油煎的虾仁,番茄肉酱通心粉,甚至还有一道奶油蘑菇浓汤。
      驱魔师用迷茫的眼神打量着餐桌上的食物,和已经变得空空如也的冰箱,仿佛这些东西不是他片刻之前自己做的。这太诡异了。莱昂内尔通常的做法是:将剩余的食材只要能放在一起的都通通煮在同一锅里,一次做出好几天的分量,冷冻,想起来时随便就拿一份出来热一下。桌上摆着的东西已经到达了他此生厨艺的巅峰。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备菜的了。
      他把所有窗户都打开,站在窗前拼命呼吸外面潮湿泥土的腥气,直到空气里那种很淡的香味渐渐闻不到了,方才罢休。他现在觉得,将魅魔分类为D类生物(无威胁或危险等级低),是那些编写名录的人犯过的最大的错误。他刚刚的行为完全不由自主。在学校里没认真听抗催眠和魅惑那节课,可能是他犯过的最大的错误。今晚他将熬夜补习基础防御术(三)。
      艾德里安审视餐桌上的东西时,就像在打量古生物标本,目光中充满了怀疑。发号施令的人挑剔地每样都盛了一点点到盘子里,扒拉了半天,叉起一小块鸡肉,放进嘴里咀嚼两下,皱眉,回味,然后傲慢地评价道:“手艺一般。”
      他气得七窍生烟,打算将剩下的虾仁全部倒进自己碗里,盘子却被挪走了。
      “对于一个穷乡僻壤的驱魔师来说,做成这样,也就算凑合了。”艾德里安目光躲闪,低声嘟囔道,“至于那些菜叶,你就自己留着吧。我不吃草,我又不是兔子。”
      束缚解开了,义务诊治工作结束了,谜题没有答案,他觉得忍无可忍,决心用完晚餐后就立即下逐客令,一秒钟都不打算让这没礼貌的家伙多留。晚餐在尴尬的气氛中渐渐走向终点,他很快就闷头吃完了自己那份,艾德里安则吃得很慢,而且出乎意料地并没挑食,连先前嗤之以鼻的甘蓝都没剩下。他坐直了身体,张了张嘴,打算说出那句他在心底排练了两三遍的开场白。但是,魅魔却先开口了。
      “刚刚有点事没告诉你。”艾德里安搅动着盘底一小块番茄表皮的残骸,目光盯着手里的叉子,“感觉走之前有必要跟你打个招呼。那群人穿着和你一样的斗篷,你最好还是当心点。”
      “你要走了。”
      他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松了口气的样子太直白、太伤人,便又没头没脑地找补道:
      “……你要走了吗?呃,希望他们之后不会再找你麻烦。不过既然你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说他们穿着什么?”
      “你这样的斗篷。”
      艾德里安用两根纤细手指的指尖拎起他脱在椅背上的深灰色斗篷,嫌恶地丢给他。“也是这种毛呢料,一样的锁边,一样的兜帽。这是统一发的吧?”
      他听懂了背后的暗示,不由呼吸一窒。
      “这只是件很普通的斗篷而已,质地也很一般。”他艰难地试图辩解,“想买这样的外套,市场上一抓一大把。这不能说明什么……你是不是想要指控……”
      “店里卖的玩意儿也被你们那些好神父祝福过?画过退魔结印?绣着你们这样的荆棘十字架徽章?”
      艾德里安眯起眼睛时,瞳孔像猫那样变细了。协会的标志用金线绣在斗篷前胸处,一道道整齐的走线在灯下流动着神秘的光泽;魅魔的手拂过衣料表面时,斗篷表面薄薄的一层空气随之泛起水流似的波纹。
      他哑口无言。
      少顷,驱魔师叹了口气,轻声说:“好吧,我也跟你说实话。其实我不觉得意外。我听说过类似的事。”
      那双猫一样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算了,让那些戴兜帽的家伙见鬼去吧。”最终,魅魔垂下眼睛,从沙发靠背上搭着的众多凌乱的衣服里随手拈了一件出来,“这个借我。别指望能要回来了。”
      他的长风衣套在对方身上像个面粉口袋,松松垮垮,后背还被他压皱了,一直没有熨烫过。艾德里安啧了一声,但也没说什么,慢吞吞地向门口走去。他喉咙发干,傻乎乎地问:“你要去哪儿?”
      “打猎。”艾德里安没好气地说,“你那些饭根本填不饱肚子。”
      莱昂内尔回想了一下晚餐的分量,又看了看对方纤细的身材,大为纳罕。他惊讶地说:“你也太能吃了。”
      “……”魅魔被他这一句话噎得沉默了。
      “真想不到……”他喃喃道,“我以为你胃口很小的。”
      艾德里安怒不可遏,又有些窘迫,从脸颊到脖颈都透出些朦胧的薄红,在皮肤白皙的底色下异常显眼。“你究竟是真蠢,还是装傻?” 魅魔气呼呼地说,“不是你那种吃的!我……”
      莱昂内尔明白了。他发出一个呆滞的单音节,声带像生锈了似的僵涩。艾德里安那对尖锐的牙齿不小心咬破了自己口腔内的黏膜,魅魔皱着眉抿紧嘴唇,轻轻吸吮着漫出来的少许血丝。他像被美杜莎注视过的石像那样,动弹不得地看着,看着那血色很淡的嘴唇轻微地翕动,一点鲜红的舌尖探出来,蜻蜓点水似地舔了一下嘴角。基础防御术(三)的课本在储藏室柜子底下漫无天日地吃灰,不,也有可能在那张总是晃动的写字台下垫桌脚,无论如何他现在需要它,当年打过的瞌睡如今都报应不爽,假如早知道有这一天的话……
      艾德里安察觉到他的视线,不由得抬起头来。他们四目相对。魅魔疑惑地眨了一下眼睛,忽然,有种豁然开朗的亮光在那双瑰丽的红眼睛里闪动了一下。他听见对方用一种沉思的腔调,很缓慢地说道:“你好像也是个人类。勉强也能用吧。”
      “你说什……”他艰难地挪动着嘴唇。舌头像砂纸那样干。
      艾德里安笑了。非常艳丽,也很不祥。
      “比起冒雨出门,随便去猎一个恶心的家伙,不如干脆就用你……”魅魔饶有兴味地扬起嘴角,“感到荣幸吧,小子。现在轮到你配合了。老实一点,别逼我来硬的。”
      莱昂内尔从未如此惊恐过。即使需要一对三猎杀纯种吸血鬼,或者陷在大沼泽地里被食人鱼包围,或者在上周面对那个榜上有名的、被通缉的高等级恶魔时,他也很少感到害怕。那双光裸的脚踩在地板上,悄没声息地靠近,他被逼到墙角,开口说话时几乎破音。
      “干什么??我警告你,你也别把驱魔师看扁了,比束缚更厉害的咒文还有的是——”
      “你想得美。”魅魔嘲弄地说,“真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东西,但你不准想。”
      艾德里安慢慢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小声地说:
      “好了,现在把你刚刚做过的那件事……再来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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