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岭镇驱魔师生存指南》宵前

3、随便选择工作搭档会害了你

　　他睡了很久。他梦见自己干着一份更轻松简单的工作，挣出了足够多的钱，如愿搬到了南方的海边。梦里的天气非常不好，没有沙滩，没有椰子树。海，一望无际，漆黑如墨汁，舔舐着脚下嶙峋的岩石，海天交际处的粼粼血光中，浮起一轮暗红的月亮。在这个永恒的夜晚，莱昂内尔站在属于他的无名小岛上，上面什么也没有。于是他躺下来，蜷缩在一丛荒草中间，等待着。有个声音告诉他：时间还太早，你等的东西没有到，也许在路上耽搁了，也许明天就会来，也许要一百年之后。他恐惧地回答道：一百年吗？我活不了那么久。
　　他是被冻醒的。壁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灭了，只留一点黯淡的余烬，在炭火的残骸里闷闷地翻滚。窗户大敞四开，凌晨朦胧的寒意透入室内，驱魔师打了个喷嚏，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于是连同枕着的斗篷一起滚下了沙发，摔在地板上。全身酸痛得像被人结实地捶打过一遍；他半晌才坐起来，呆滞地四下环视。客厅里一片昏暗。莱昂内尔睁着浮肿的眼睛看向落地钟，只见指针依稀指向三点十分。星期日已经到了。几个小时之后，他将不得不站在辖区负责人面前，老老实实地汇报自己昨天是怎么失败的。想到上司的那张脸，他便恨不得躺回沙发上，自此长眠不醒。
　　这时，他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跟丢目标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来着？？

　　谢天谢地，他仍旧衣衫齐整，也没受什么可疑的伤，甚至连钱包里的钞票都分文不少。屋子里寂静无声，不速之客好像已经走了。如同暴风过境后发现房屋还好好地矗立在原地的农场主，一阵宽慰涌上他心头，连之后痛心疾首的述职过程眼下似乎都显得不那么沉重了。麻烦消失得像来时一样快。他打着哈欠迈向通往二楼的楼梯，打算将天亮前的一段时间在自己的小窝里消磨掉，之后再去为失败找个恰当的借口，这时他听见了那细弱的呻吟声。
　　很像是在哭，但嗓音很低，最多只能算是半梦半醒间的呜咽。
　　他的床上另有其人。
　　从楼梯口就能看见，卧室里亮着盏很小的夜灯，一缕淡淡的金色光线从门缝下漏出来，照亮了一小片走廊。如果忽略声音，那景象竟有几分温馨。莱昂内尔很缓慢地走近门口。他的第一反应是：这什么动静，他贸然闯进去是不是不太好。然后他忽然想起来这是自己家，于是第二反应：有什么不好，竟然将主人赶去沙发，自己睡床，简直岂有此理。
　　他觉得一下子理直气壮了很多，便握住了门把手。门后传来更多翻来覆去的响动，魅魔在梦中含糊不清地咒骂，滚开，别靠近我，然后是更多受痛般的喘息。不论那是什么梦，内容显然不甚美妙。他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小心地敲了两下门。
　　“呃，艾德里安？是你在里面吗？”
　　那种哼哼的声音减弱了，但没停下；过了一会儿，用一种凄哀的声音，艾德里安喃喃了一句“为什么”。
　　他犹豫了一会儿，试着推了一下门；门锁着。
　　床头柜上有个很沉的协会纪念马克杯，是他喝助眠药物用的，重量足够扳动锁舌。莱昂内尔隔着门，努力回想杯子的位置，聚精会神地操纵它漂向门口。隔空取物在看不见的时候和能看见时完全是两回事，在他感觉应该还有段距离的地方，便听见它咚一声撞上了门板，停下了。动静大得他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但等了片刻，艾德里安似乎没醒。于是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继续控制杯子，让它靠近上锁的开关，稍微浮起一点，然后又砸了下去。响动比刚才还大。那种低声的呻吟停下了。他等了一会儿，仍是没等到别的动静，便又鼓起勇气，结结实实地砸了一下锁扣。门咔哒一声打开了。他松了口气，马克杯一下子摔在地上，在寂静中发出惊人的响声，碎成好几块。好吧，永别了，杯子。永别了，百日围猎吸血鬼行动纪念。他讨厌那些走路没声音的家伙。但此刻，他学着吸血鬼的样子，尽量蹑手蹑脚地上前。
　　艾德里安缩在毯子下面，只露出半张脸。他靠近床铺时魅魔丝毫没有动弹，在他弯腰查看时，却眼睫一颤，猛地睁开了眼。那双赤红眼睛里有种无机质的冷峻。他还没来得及闪开，左侧颧骨上就挨了一拳，牙齿一酸，嘴里顿时泛出些钝重的血腥。对方的动作像预先上过发条一样流畅，完全无需任何思考；翻身跃下床，拎住衣领，扯住头发，将目标的脑袋重重地磕向地板。莱昂内尔终于反应了过来。他抬肘击去，被格挡开，又改用膝盖撞，趁对方闪避时迅速将其掀翻，过程中只慢了半拍，就差点又挨了一拳。他喘息着，死死压住艾德里安的手腕，感觉全身疲惫的关节都埋怨起来，这时，那双红眼睛里某种坚硬而冰冷的东西终于裂了条缝，露出了一点困惑的神色。那人眨了眨眼睛，如梦方醒。
　　“怎么是你？”被压在下面的艾德里安瞪圆了眼睛，“你要干什么？”
　　他感觉自己的好脾气在这个晚上被消磨掉了大半。驱魔师尽量平心静气地说：“我听见奇怪的动静，就上来看看。”
　　“奇怪的动静？”那人皱起眉，“这借口够差劲的。三更半夜，你鬼鬼祟祟地撬锁溜进来，是想怎样？”
　　他气结，争辩道：“什么鬼鬼祟祟……这里是我家！”
　　那颗摇摇欲坠的牙齿终于疼痛起来，后脑大概也积了一小片淤血，他愤愤地吐出一个在安息日不该说的词，松开了手，摸了摸脑后肿起来的地方，痛苦地吸着冷气。
　　即使是脸皮再厚的人，多少也会有些良心过意不去的时刻，艾德里安闪闪躲躲地瞥了一眼他，见他似乎是真伤，不是假装，那张好皮相的脸上似乎也流露出些许愧疚。
　　“切，这点伤也要大惊小怪……行了，你、你就不能自己治一下吗！”
　　他摇头时，左边颧骨也一突一跳地痛着，令人大为恼火。
　　“治疗师没法治疗自己。”他扁着嘴说，“就算是圣米歇尔再世，也照样办不到，何况我还是业余的。”
　　“谁啊，那个圣什么什么的？”常识匮乏得令他吃惊。
　　“中世纪有名的治疗师。”他捂着脸，白了一眼，“听说过第三次南征吗？……没有？这点历史连上预备学校的孩子都该知道的。”
　　“谁管你们那些篡改过的可笑玩意儿啊。”魅魔不耐烦地推了推他，示意他快点从自己身上起来，“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也够逊的，难怪名声传不出去。”
　　他字面意义上地咬牙切齿了一番，直到松动的牙齿开始抗议，只得告诫自己，在一周的第七天斗殴是一种罪行。莱昂内尔缓慢地从地板上爬起来，从那种尴尬的、介乎亲密和仇恨之间的姿势里分开，忽然想起自己的来意，便问道：“你刚刚又是怎么回事？……我听见你在说胡话。”
　　艾德里安背对他坐在地板上，掸着那件破烂衬衫上的灰尘。闻言，那清瘦的脊背微微一僵，但只持续了片刻，又开始照拂那状态堪忧的布料。
　　莱昂内尔试探道：“是仓库里发生的事吗？”
　　他料想自己应该是猜中了，因为那张不饶人的嘴没有反驳，只含糊地应了声：“不该问的别问。”魅魔垂着眼，目光沉郁，半晌，又搪塞道：“……知道了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他猜想大抵是寻常的那一套。有个店主向他透露过，黑市上的人形生物比异形的好卖得多，原因不言自明；为了照顾嗜好独特的顾客，提升购买体验，商品出售前多少都会做些处理。长久的疼痛和羞辱后，那些具有智慧的生物尊严渐渐崩溃，智慧欠缺的生物也能形成足够充分的条件反射，或者彻底丧失了抵抗的能力。毕竟只有人类才有人权可言。在神的选民范围之外，虐待这个词恐怕还没收录到字典里去。
　　“那我换一个该问的问题。”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正色道：
　　“刚刚那几个小时里你都对我干了些什么？”

　　人类和堕落生物在社会习俗上存在诸多差别。譬如，人类多以笑不露齿为风雅，若有牙齿暴突不齐的，往往用手帕捂嘴掩盖，乃至寻求矫正；而高等吸血鬼种群中，则以犬齿尖锐为美，难得互相碰见打招呼的时候，不免还要相互展示一番，只恨不得将二十八颗牙都放出来透透风。又如，对于魅魔而言形同家常便饭的某些行为，在人类社会中则普遍遭到谴责。这类行为通常被称作性骚扰。

　　如果你是个二十岁出头的良家青年，向裁判庭提起诉讼，称你遭到性骚扰，虽然过程有失体面，但审明事实后，多半能得到一纸要求被诉方服拘役的敕令，辅以一定赔偿。
　　如果实施侵害的对象并非人类，那裁判庭对你而言就没什么用处了。视目标在名录中的分类而定，你可以向当地驱魔师协会的不同组别提出驱逐委托。通常，你会得到一些含含糊糊的承诺，然后就可以回家去，等着这件事石沉大海。当然，如果你颇有名望或财力惊人，事情很快就能解决。他们会取下目标身上的一部分，向你确证任务已经完成了。
　　如果你本身就是个驱魔师……
　　那最好还是别说出去。搞不好对职级评定不利。

　　“不过就是被啃了一下而已！干什么，还想让我负责吗？？”

　　脸上带着种深沉的、放空的神色，他背对着魅魔在床边坐下了，用一只手撑着头，那姿势比起思想者塑像，更像是急性牙痛发作。艾德里安有些暴躁，似又有些羞愧，站在不远处愤愤地甩着手。
　　“拿你一点儿能量而已，又不会少块肉……给我答话啊！聋了吗？还是忽然哑巴了？喂，莱昂内尔，叫这名字是吧？”
　　“我没事，我只是在沉思。”他用一种格外宁静祥和的语气说，“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
　　“思什么思？你在想着怎么报复吗？嘁，小气的混账，没收你的钱已经不错了……你在想着怎么报复，对吧？”
　　他缓慢地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点儿神经质的奇异笑容，转向艾德里安。
　　那表情恐怕相当诡异，因为魅魔再次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他用一种布道式的沉着语气开口，沉静地说道：“知道吗，我最近非常倒霉。”
　　“……”
　　谁管你倒不倒霉，艾德里安脸上的表情似乎是这个意思。但他似笑非笑的样子震慑力很大，对方竟没接茬，只是乖乖地听着。他扳着手指头，细数家珍，语气逐渐暴躁：
　　“我已经连续五周没休过一天假了。你口中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只负担得起一个直属驱魔师的地方，也不知道从哪里来了这么多恶魔：先是一打活尸，再是四五个低级吸血鬼，那条经常断流的河里居然也能冒出水妖，游客嚷嚷着在林区目击到山鬼，现在连南瓜的数量少了都要让我去调查，圣尼古拉斯啊，难道有什么恶魔专门吃南瓜吗！……人手不足就罢了，经费也总是不够。内务处明目张胆地贪污，他们采购的装备全都靠不住，逼得我们自己去买。要不是子弹用完了，被两个矮妖绊在路上，昨天也不至于会跟丢了那个叫什么比约恩的。天亮以后还得向负责人述职，我难道要告诉他，事已至此，多谢他那个负责采购的兄弟的腐败？哦，诱捕剂的材料还被你压烂了……”
　　艾德里安不耐烦地咂着舌头，他浑然不觉，继续细数这个倒霉周末的种种细节，直到一只冰凉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扣住他的下颌，捂住他的嘴。
　　“别抱怨了，混账，听得我耳朵起茧。”魅魔语气不善地打断了他，“你要跟踪的，是哪个比约恩？高个子，红棕色头发，一身发亮的伤疤，用镰刀的？”
　　他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他原本是想讥讽一句的：好巧，是你兄弟啊？可惜，两人相貌相差过远，假设显然不能成立。相比之下，莱昂内尔不禁为比约恩感到有点儿遗憾。目标身长超过八尺，五官粗犷如野兽，身上毛发丛生，一直覆及腰际。想必很多人都曾经试图驱逐它，但都失败了；它赤裸着上身，炫耀似地袒露着胸膛上被圣焰烧灼过的、发亮的伤痕。施法者死去许久后，仍有部分火焰没有熄灭，皮肤不断地被烧灼破坏，又以惊人的生命力复苏。只有高等级的恶魔才有这种恢复力。这个名字在榜单上呆了很久。他们最初听到目击报告时，都认为肯定是搞错了，毕竟它前一次出现还是在上世纪末，屠戮了两个小镇后忽然消失，自此再没现身过。跟丢之前，他尾随了目标十几公里，一边跟，一边暗暗庆幸：还好这个委托没落到他头上，他只需要汇报位置。对于他赚的这点辛苦钱而言，冒如此风险实在不值得。
　　艾德里安放开了他，冷笑道：“你们这鬼地方还真是小啊。”
　　“又是你的熟人？”
　　他咳嗽了两声，方才那阵淡淡的香味沿着那人冰凉的掌心直扑他的肺，令他一阵后怕。
　　“新教皇任期伊始，你这位好哥们儿现在是重点关怀目标之一，最好还是提醒他走路当心点吧。协会已经在从隔壁辖区抽调人手了，看来是认真的。”
　　“谁跟他是好哥们儿。”魅魔脸上闪过一丝厌恶，“把他干掉，你们这些人能拿多少钱？”
　　他粗略估算了一下，顿时被这个数字动摇了：“至少五十万泽塔。如果再加上红衣主教嘉奖……说不定能上七位数。”
　　“这不是很不错嘛。你怎么不去把那个混蛋杀了？你是个驱魔师吧？”
　　艾德里安用“下雨了所以要打伞”那种理所应当的态度说。然后，打量一下周遭陈设，又很伤人地补充了一句：“况且，你还缺钱缺得要死。”
　　“哪里有你说得那么简单，太贪会没命的。”他叹着气说，“我只需要汇报目标落脚的地点，上面会组织经验丰富的老手负责驱逐。没有一整组人大概解决不了吧，那家伙一看就很强。”
　　艾德里安撑着下巴坐在他旁边，起初厌倦地看着窗外，闻言，便将一双眼睛转向他的方向。虹膜表面薄薄的一层水光里，伴随着不屑，有种精明的光亮浮现出来：“是吗……你什么时候去汇报？”
　　“等礼拜结束……我想，差不多得十点钟吧。”他怀疑地问道，“你要干什么？”
　　魅魔轻盈地从床上跳下来，站在窗边，向外面张望着。天快亮了。他的卧室朝南，对着窗外绵延到山脚下的一片厚厚的雪松林，那层辽远的墨绿色在树梢处已经开始隐隐发白。还有六个小时。艾德里安粗略算了算，似乎是觉得可行，随即朝他露出一个饱含深意的笑容。普通人见了不免会心旌动摇，半吊子的专业人士见了，则觉得心惊胆战。
　　“五十万是吧？全部都归你。然后我们就算两清了。”艾德里安懒洋洋地说，“这笔买卖对你来说怎么样？”
　　“什么意思？”
　　他缓慢地、迟钝地说。只睡了三四个小时的脑子渐渐转不动了。
　　“你要去干掉它？要怎么做？……还是说你要我去解决它？可我打不过啊？”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魅魔昂首阔步地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他们身量近似，事实上是莱昂内尔稍高一点，因此这一俯视的姿势全仰仗于他坐在原地不动才能实现。
　　“现在把嘴闭上，听我说话：我大概知道那家伙在哪儿。我会把你带过去，把他干掉，你打下手就行了。之后要切下手指还是挖掉眼睛什么的随你便，证据有的是。等这活儿干完了，你就拿走你的赏金，我离开这儿，不准再插手。懂了吧？”
　　艾德里安宣布道。
　　他缓慢地站起来，摸了摸那张小脸的额头。也是冰凉的。也许这种生物体温本来就低。至少，明显不是在发烧。
　　艾德里安狐疑地瞅了他一眼：“你摸什么？”
　　那就是疯了。这就符合莱昂内尔的认知了；眼前的家伙除了皮相不错，和他认识的魅魔全无半点相似之处。即使是再怎么头昏脑胀的D级生物，也不会随便打高等级恶魔的主意。艾德里安用一双纤瘦的手插着腰，挺胸站着，莱昂内尔上下打量一番，只觉得目标的身量能抵得上七八个他，凭这幅小身板去挑衅对方，无异于以卵击石。
　　“无意冒犯，但是……”他斟酌着措辞，“你要去解决他？呃，用什么啊？”
　　“哪儿那么多废话。你等着看就得了。”
　　不知为何，魅魔看上去容光焕发。仿佛前方等待着他们的不是艰苦的一战，而是去郊外踏青旅游。至于那张刻薄的嘴，嘴角甚至含着一点儿笑意。
　　“好了，别傻坐着了。拿上你那些东西，我们现在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