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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君子道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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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七年,一个略显肃穆的春日,嫩柳细叶裁出新衣,一叶不起眼的小舟穿过纵横交错的河,最后稳当地停在了石桥边。
年老船夫好像还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采,船夫将缆绳穿过石孔洞,拴在了石桥上。
船舱里走出一位眉宇英气,身姿挺拔的夫人。扑面而来的是略显凉意的春风,还有她迢迢而来的旧梦与故人,往事就如河面的波光掠影一般浮现。
圣和十年春,红色的火舌蹿动着惶惶的人群,暮色似乎在改变着玉砌的盛京。车马在官道上发出嗡嗡的声响,割裂着巾帛与金殿。这是北唐军第二次攻夏失利,山河的暮色笼罩着这个辉煌了百年的皇城。
在盛京郊外的一座庄户里,寂寥舔舐着冷清的月色,夜沿着簌籁的寒风扫打着竹窗,烛火被摇碎,打在妇人的面容上。
妇人头上绾着花顶鎏金银簪,着紫灰绉纱镶边褙子,眉目之间染着一抹病白,却无损妇人美貌,愈发显得素色惊人。视线凝在古檀木镜上,好比倒映在水里的山茶花影子,你手指轻轻一搅,就乱了,就碎了。
她微微抖着的手捻着口脂为泛白的唇角,蹭上一点点艳色,美目微阖。
这时,妇人听到门口响起了熟悉的扣扣的声音,侍在妇人旁的武婢朝妇人轻轻颌首,妇人不禁踱着步,移开素手,竹幕未掀。
“江婶婶,可都安置好了?此番南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一道中气的儿郎声,声音铿铿有力,抵在妇人的耳畔。
竹幕连忙被江成留下的武婢陈云掀开,江氏不觉已冷汗津津,一边唤武婢给小将温水。
“三郎,行李已经置办妥当,你叔父可安好?”一边又连忙询问。
门口小将细看面如冠玉,身姿挺拔,自有一番金石之气,乃江氏之夫,江成之徒许时。
“叔父现下安好,只是挂念婶婶与囡姐儿,请婶婶带些细软,快些出发,前往渡口。” 许时慌却手说。
江氏心中一滞,不知想到什么,竟留下泪来,胸中迅速窜起一股郁气,捂着唇重重咳了一声。
两年间,金殿上的帝王未死儿却继,民众惶惶不可终日。
她一妇人都知夏军南侵,接连攻陷德度,相州,盛京早已无屏障,天子却一心逃窜,那百姓呢,岂不为蛮贼鱼肉,抛下盛京的北唐王朝,还是北唐吗?江氏在心中不禁戚戚然,此时,许时也目露恨色。
“江叔父是真丈夫,丈夫意气,与匹夫之勇不同,屈身以待后时,总有收复故土的那一天!”见婶婶泪落,他不忍,连忙安慰说。江氏听后连忙抹抹泪,美目流转。
“我自是相信郎君,只是心中郁结,又可惜你和他一腔抱负。不说了,这个世道误人。囡姐儿正在和马叔放马牵行。”江氏说道。
许时听后,又忆起他父许续乃是潭门守将,与江成相交深厚,却不耐奸相误国。许父在潭门之战中力竭而死,后许母改嫁,叔祖不慈,将家中良田悉数尽献于奸宦,他随之流落街头,幸得江成相救,与囡姐儿一同学习武艺。
他因有一身奇力,供于御前。不料,却只能在禁军中看着那群金石玉堆里的公子哥儿整天在脂粉堆里打转。
“只是可惜日日消磨,没成想现在国之将倾呐,君子道微,空累的满城百姓!”许时一语未了,就听到近处传来嗤笑。
“奸相误国,生灵涂炭,国将不国,何以聊生?作什么劳什子南渡,不如直接杀出去,军民一心,总能拼一条生路来!”年轻的女郎,正是江氏之女江思,顶着寒凉的夜色,疾步向卧房走来,她身形迅捷,倒不像其他盛京娇养的闺阁女儿。
江氏美目瞪圆,忙道:“吾儿慎言,如今你父尚在禁中,我们一家人性命,尚仰赖天子,家眷同往,则是挟制。现如今情势尚未分明朗,吾儿与三郎更要稳重行事,事不宜迟,你既来,说明马叔已安排妥当,咱们应该速速离京!”
许时视线一柔,面上也带了几分笑意,他虽然只比江思年长四岁,可能是幼时不幸,过早地体会人情冷暖,比起江思多了几分老沉。
现在听到江思的话,老沉登时一褪,面色活络了起来,道:“囡姐儿志向倒是有几分丈夫意气,不过,婶婶所言也是苦心。囡姐儿如今已经十四了,也成大姑娘了,说话更要小心妥当,尤其在当下这个不平的世道,当心祸从口出,又吃叔父一顿‘打’。”
江思垂眸,原先听到江氏的话略有怅然,这时听到许时“拱火”,面色微酡,长眉一挑,正想开口。
许时看到江思神色有变,眨了眨眼,随后连忙护着行当向外走。
在后面江思不禁道:“许时,你个小人,就会取笑于我,莫看我现在不是你敌手。我将来定要找一个力能扛鼎的儿郎,看你能耐我如何?然后,我们夫妇俩人一同从军,征战沙场,一定要打得蛮贼仓皇鼠窜?到时候,你也要称呼我一声‘将军’,看你如何!”
夜色微凉,许时心中也燃起了一番热意,江氏与云娘看着这对嬉笑的小儿女,不禁也弯了眉眼掩唇:“倒是我这孱弱之身,”
话未及半,江思连忙扶住江氏上马车,并对马叔道:“阿娘那一份算在我身上,今日,我与阿兄纵马为阿娘和马叔开路。”
却观马叔,身高九尺有余,乃是江成至交,本是荆门守将,无奈冲杀时,伤着右腿,多年征战,家中只余一人,为图家计,在江成家中总理管务,又向许时囡姐儿教授些枪技,算是半师。
许时向马叔抱拳,“有劳马叔啦”,马叔却嗤笑道:“别作那客套官话,老子又不吃这一套。你俩尽管在前方开路,俺必紧随其后。”
江思听到马叔的话,知道马叔一定是听到了自己的那番话,这是为自己出气呢,不禁眉眼弯弯,上马与许时疾驰而去。
林中树叶的沙沙声不断,比起江思与许时的少年气,江氏心中想的更远。听着沙沙声,江氏心里不禁哂道:“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马车逐渐行远,顾着江氏的身子,马车倒是十分平稳。江氏不由得掀开车帘,微微探出头去,回望后头,只见一弯圆月在夜幕中钩动出来一大片如铜钱般的湿黄,黑黢黢的夜张开了大口,向圆月挺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