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苏》夜微阑

33、第三十二话 半掩心扉雾蒙蒙

　　柳絮独自出行锦州城时，说好两三天便会回来。于是沐水尽力帮她掩饰，称小姐早出晚归，辛劳招呼来自都城的贵客。到了晚上若有人问起，便说小姐过于疲劳身子不适，需要多加休息。
　　如此，一直瞒混到了第四天下午。太君已经三日不见孙女，眼瞧着就快瞒不过，可柳絮却依然不见踪影。沐水心中担忧，却又无法找人商量，正六神无主时，忽然想起了小姐在外头的两个好友——
　　小姐既在太君和夫人面前，承认了月容公子是她的心上人，那么找他帮忙，当是没有问题的吧？她有些惴惴地想着，一溜儿小跑到了流光醉月，将柳絮失去音讯的事情告知两位当家的公子。
　　“这傻姑娘胆子也太大了，竟然只身一人就走了出去？”黎月榕惊道，随即想了一想：“不过也是，她所做出人意表的事情太多了。沐水姑娘，你先回去，我和流光会命人去打探消息的。”
　　沐水躬身道谢，离开时无意中看了唐瑾一眼。他似乎没有多少意外的样子，低头轻抿着唇，一缕碎发垂落耳侧。
　　黎月榕打点了几个人去渡头打探消息。唐瑾却是站起身来，交代了一句：“我出去一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黎月榕望着他的背影，眼神显得有些复杂。

　　当柳絮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光线涌入她的世界里，一闪、一灭。朦胧眨眼中，她似乎看到一个长身玉立的人影，微侧着站在她的床前。
　　见她醒来，那个身影只在她眼前一晃而过，便没了踪迹。又过了片刻，当柳絮的神智终于完全清醒时，见到的是黎月榕扬眉睨视的嘴脸：
　　“怎么样，傻……三小姐，没事儿了吧？”他尚记得忌她三分。
　　她试着坐起身来，却全身软绵绵使不上力气。肚子还是很饿，只不过这口气似乎是缓过来了。
　　正在此时，房门被轻轻叩响：
　　“月容公子，桃芊是来送粥水的。”
　　黎月榕站起身去开门。柳絮闭了闭眼，原来……自己还是被救到了流光醉月。看这房间的布置，应该是一间客厢房。只不过……是月容救她回来的么？
　　桃芊端着粥水来到床边，饿了许久的柳絮闻到阵阵米香，眼睛情不自禁地盯着她手里的小碗瞧。
　　桃芊蹲下身去，将粥水一勺一勺喂入柳絮口中。见她吃得有些急的样子，桃芊哀叹道：“小姐定然是饿坏了……慢慢吃，小心别呛着呵。”
　　月容看向桃芊：“这回你倒真是机灵，来的正是时候。”
　　桃芊显然愣了愣，才回复道：“月容公子过奖。”
　　待到柳絮吃完整整一碗粥水，才满足地长舒一口气，发现黎月榕和桃芊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不禁有些红了脸：“我，我的吃相是不是很难看？”
　　黎月榕笑道：“人道是刘家三小姐日日山珍海错，餐桌上什么美味珍馐没有，此刻竟然对一碗稀粥如此贪恋。沐水说你独自出游，究竟是遇到了怎样的变故，竟会晕倒在路上？”
　　柳絮恐被他们追问过多，便含混其词道：“本小姐听说襄都（与锦州城相邻的大城）有一批珍奇的西域丝绸，日前正在当地最大的绸缎庄中有售，于是便一心想去开开眼界。我知道娘亲和太君一定不会同意，便让沐水做掩，私下快去快回。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却不想在归途中弄丢了盘缠，多半是被偷了……我一路捱到云州，饿得头昏眼花，才搞到如斯田地。”
　　黎月榕闻言叹了一声：“你啊……好在你还懂得穿一身男装，昏倒在花街巷口，才没人歹人打你的主意。”
　　“我昏倒在花街巷口？”柳絮当时饿得头晕眼花，记忆也已经朦胧。
　　“三小姐……”桃芊伏在她的床边，眼中俨然有了泪意：“小姐娇生惯养，这一路艰险，必然是吃尽了苦头……要不是，要不是……”
　　说着，她忽然嘎然而止，硬生生掐断了自己的后半句话，只低着头小声吸着鼻子。柳絮奇怪道：“要不是什么？月容，是不是你把我救回来的？”
　　黎月榕笑了笑，刚想开口，却听有人急急拍门。桃芊将门打开一看，原来是沐水接了流光醉月的下人通知，立刻就冲了过来。
　　“小姐！”她难以置信地看这柳絮，她出门时的光鲜俊逸，现下却变成了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好在她双目依然清明有神，说明她没吃了什么亏去，沐水才稍微放下心来。
　　“沐水……”经历一番艰险，又能得见身边最亲近的人，柳絮忍耐了许久的酸意，才总算释放了出来。她红了眼眶，看着沐水飞奔到她的床边，往她身前重重一跪：
　　“是沐水没有照顾好小姐！倘若当时沐水坚持同往，小姐便不会……是奴婢累得小姐险些出事！奴婢该罚！”
　　“你且先起身说话。”柳絮有些着急地想扶她起来，语调却依旧是柔柔的，天生的柔软。
　　“这次出行，本就是我意气用事；弄丢了盘缠，也是我自己不小心造成的，与你何干？倒是我连累了你为我掩饰……对了，太君和娘那边，还没有发现什么吧？”
　　“奴婢差点不记得，”沐水方才想起还有正事未提，忙胡乱抹了两把眼睛，“今儿，今儿早上大夫来诊，称四少奶奶她有喜了！这可是刘家几位少爷的第一个子嗣，可把老太君高兴坏了，整整一天逢人便说。她自然也想起了家里唯独缺了小姐你，追问了我好几次，小姐究竟去了哪里招待宾客，几时归来。奴婢猜想今天晚上小姐若是再不回，便是无论如何都瞒不过的了……”
　　“辛苦你了。”柳絮轻轻拍了拍沐水的肩膀，“我这就跟你回去。”
　　黎月榕转身向门口走去：“你先梳洗一番吧，这个样子如何出得去？”
　　柳絮自是看不到此刻自己的脸上多么邋遢，沐水担忧地望着她点了点头，随即便跟着桃芊出去打水。待到他们都离开后，柳絮掀开薄被慢慢坐到床边，脚刚落地，便是一阵剧痛。
　　她抬起脚丫，那原本如玉般白皙柔嫩的小脚脚底，竟然磨出了一串串鲜红的血泡！
　　这归途一路，她不见了盘缠，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走了多少路，怕是连鞋底也早就磨穿。刘苏的脚是千金小姐的脚，从来出门就是软轿伺候，哪里禁得住这样的折磨？
　　血泡受到挤压火辣辣地疼，柳絮龇牙咧嘴地抬高小脚，想看看如何穿上鞋袜时，门外传来轻叩。她当是沐水打了水来，便随口应道：
　　“进来吧。”
　　却不想，进来的那个修长身影，与她抬起的脚心面对面相遇。两人皆是一愣，柳絮迅速放下脚去，与地上重重摩擦，又是疼得她心中一凉。
　　“唐瑾。”她唤出他的名字，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在锦州城听到的一切。此时此刻，在她面前的唐瑾，似乎不再像以前那么陌生，她对他的感觉也更复杂了。
　　“嗯，”他应了一句，“我……听月容说了。听说你去了襄都？”
　　“嗯……”柳絮含糊道，“襄都……是个好地方。”锦州城才是真正的好地方，烟雨蒙蒙，潮湿却又令人宁和。
　　唐瑾没有再问下去。须臾，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脚上，却又飞快地收了回去看向另一边：“你的脚……”
　　“我的脚没事，没事。”柳絮连忙想将脚收藏起来，无奈鞋子不知被扔到了哪里，床底之下空空如也，双足犹如曝露在光天化日，难以收掩。
　　唐瑾本来想问她感觉如何，可话到了嘴边，却终究感觉不妥，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听说她醒来，他便来看看，只要看到她安好——
　　“你多加休息，我走了。”
　　他离开时，恰逢沐水端着一盆热水走进房来。她奇怪地回头望了他一眼：
　　“流光公子怎么来了就走？小姐，他是来探望你的吗？”
　　“我想，他是的。”柳絮说这句话时，含着一种她自己也未曾理解的笑意。她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开始能够读懂他一些，明白他不擅表达自己。比如他适才说了一番不明就里的话，其实简单来说，正是来看看她是否安好。
　　一种微微的愉悦在心底弥漫开来。甚至连脚上的痛，也似乎减少了几分。她一直对他的目的感到好奇，但当她知晓真相后，却又有些同情他。一路走来，他想必也是很不容易……
　　嘶——她倒吸一口冷气，沐水抬起她的脚，为她擦拭那双疮痕累累玉足。从头到尾，她硬是忍着一声没吭。
　　她让她在自己的双足上多缠几层纱布，再套上男装足履，走起路来勉强看不出什么端倪。
　　穿戴完毕之后，柳絮携着沐水，打算向黎月榕道谢后便离开。可正当她们寻找时，却在走廊的拐角处，听到了唐瑾低沉而清润的声音：
　　“这个，还有这个，你都拿去。”
　　“那……都说是月容公子的意思么？”是桃芊的声音。柳絮悄悄探过头去，见唐瑾正将手里的几个药瓶交给桃芊。
　　听了她的疑问，他似是犹豫了一下，琉璃般的眸子里染上一层不知名的迷蒙：
　　“随你怎么说，不要说出我的名字，便可以。”
　　“公子，桃芊真的是不太明白……既然公子救得三小姐归来，又如此关心三小姐的伤势，为何不当面交给她？”
　　“你不用管这么多，照我说的做就行了。”
　　唐瑾转身走入自己的房中，只留下一头雾水的桃芊站在原地。
　　关上房门，唐瑾的视线落在自己的桌上。那里有一张皱巴巴的纸片，于空落落的桌上，孤零零地躺着。
　　那是他抱起倒在路上的柳絮时，从她腰带中轻轻飘落出来的。
　　那是，一张船票。
　　一张去锦州城的船票。

作者有话说

　　本周日更到周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