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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长夜未明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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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闭着眼,不想说话了。
空气中一片静谧,不知道过了多久,姬望泞又才开口。
“临曦,朕留给了苏齐两道圣旨,待朕走后,他定会执行,这是朕能想到给你最好的东西。”
“临曦,朕其实不想死,朕还有很多事没有做。”
姬霏心中漫起一股苦涩,像是在对姬望泞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陛下不会的,刺客已被压入天牢,臣留了他一口气,待陛下身体好些,便可亲自去了结他。”
姬望泞忽的笑了,提了一口气,伸手轻按着姬霏的的唇,不像姬霏这个人,他的唇是热的,是软的。
他喃喃道:“这唇生的好看,怎的总是说些不中听的话。”不如毒哑了,自己再来肆意玩弄这唇,让他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咽。
姬望泞的手冰凉,姬霏能感受到唇上的凉意,可话语间的呼吸却是灼热的,全部喷洒在脖颈间,激起一片颤栗。
他伸手将按压在自己唇上的手拿了下来,缓缓的说:“臣可是说错什么了?”
姬望泞却像是没听到姬霏的话,靠在姬霏肩头自顾自地说说:“贺兰霏,我知你,知你有冤有恨 ,知你负亡国之仇,可如今你早已是这大梁的掌权人,朕、朕这些年来 ,听你话、心甘情愿做你旗子、傀儡,等……等朕走后,朕只求,只求你念在这些年的情分,莫要让这大梁改了姓,可、可好?”
姬霏眼神终于有了些波动,他的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可仔细听,也能发现其中的冷意:“望泞,莫要再说这些话。”
不会说了
以后再也不会说了。
姬望泞突然想到姬霏曾经教过自己的“驭人之道”。
若要让一人为自己所用,下策是威胁他,中策是用利益诱惑他,而上策,则是让他心甘情愿。
如何才能心甘情愿?
姬霏怎么可能心甘情愿。
姬望泞又有些生气,心中郁结。
忽然,他勾起一抹恶劣的笑,费力的抬起头,含住了姬霏的耳垂。
温柔又湿润
却又带着阴冷恶毒。
“阿霏,朕心悦你。”
这是世间缠绵眷恋的情话 ,也是最狠毒的诅咒。
阿霏,我心悦于你
太遗憾了,姬望泞想,他这一生,似乎什么都得到了,可其实什么都没得到,他一直是个胆小鬼,到最后连向心爱之人表达爱也带着算计。
“砰——”姬霏觉得自己内心绽放出烟火,炸的他的心四分五裂。
他不知道怎样描述现在的感觉,像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抬起头终于发现前方的夕阳,可夕阳马上又要落下,只留下浓稠的化不开的黑夜。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肩头有些凉,他终于转过头,才发现这位帝王已经没了气息,他脸上还残留着两道泪痕,闭着眼睛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只是再也无法醒来。
铺面而来的绝望如巨石狠狠压在姬霏身上,他突然不知道怎么办,眼中尽是迷茫。
他抬起手,颤抖着摸了摸姬望泞的脸。
他将姬望泞轻轻放在床上,又将被子盖在他身上——就像是他只是睡着了一样。
“一点都不听话。”姬霏喃喃道。
他抚摸着姬望泞散在脸庞的发,在指尖轻轻缠绕着,眉目间全是温柔。
他凑近了些,脸贴着姬望泞的脸,皮肤还是温热的,可逐渐变得冷了,湿了。
“好坏啊,殿下。”
姬霏起身出了殿门,殿内宫女太监哆哆嗦嗦跪了满地,门外乌泱泱的站了一群人。
他听见他说“陛下驾崩了。”
他看见这群人一瞬间全都跪下,男男女女的哭声传进他的耳朵。
他抬头看向远方的天际,此刻已经微微泛出鱼肚白,天马上就要亮了。
可他却觉得这夜永远也不会亮了。
安定六年初春,梁三世姬望泞驾崩于宁心殿,传位于梁二世姬永仪之子姬桓,新帝年幼,命西北大元帅苏齐同太师姬霏共为辅政大臣。
梁三世在位六年,克定祸乱,布德均政,谥号为“平”。
新帝姬桓即位,改年号为“弘光”。
弘光三年夏末,西北失守,四朝老臣苏齐,披挂上阵,应敌月氏。
弘光三年冬,月氏王乌朗津率精兵踏碎皇城精武门,姬霏携幼帝及大梁重臣向南而走。
南逃途中,姬桓于一日夜投身于冰湖,姬霏随其后,欲救之。
次日清晨,众人于湖中寻得姬桓尸身,不见姬霏。
幼帝崩,水犹寒,铁骑踏碎王都梦,故人不得还。
乌朗津牢牢据于京城,各地权势揭竿而起,封王称帝,你方唱罢我登场。
半年后,蜀地青城山。
峰峦叠嶂入云中茫茫,只闻山间水流潺潺。
山林幽静,却见一石阶小径盘旋于山,又隐于翠绿悠然。
但见一人,白发素衣,一步一跪,一跪一磕,缓慢沿着青石阶而上。
从日光熹微,到日悬中天,这人的速度也越来越慢,那素衣被汗水湿透,被山间的树枝划和膝下的青石阶划擦,又沾了土与青苔,早已不堪看了。
那如雪的银丝一次一次落入泥上,又抬起,沾满了灰与尘。
他的唇形状是好看的,可是此刻已苍白干裂,一张一合间喃喃道:“求仙人见我。”
声音嘶哑难听,一字一句如同用钝刀划过生锈的铁器。
他又抬起手,用力攀上上一节石阶,那手也本应是极为好看的,修长似竹莹润如玉,可此刻却是看不出,指甲开裂,尽是泥土,连血迹都已看不见。
下肢似乎已经麻木,贺兰霏努力想要抬起,却又无果。
他又只好将头重重的嗑下,发出一声闷响。
一次又一次,口中还是道:“求仙人见我”
血流顺着额间,划落到高挺的鼻梁、脸旁。
那石阶上的血越积越多,又顺着台阶,滴落到下一阶。
“求仙人……”
不知道第多少次,他磕下了头,却没能再抬起。
“叽叽叽!叽叽叽叽!”
一只纯白的小胖鸟落在他头上,用喙轻轻啄着他的脑袋。
不见丝毫反应。
“叽!”
小胖鸟叫了一声,扑腾着向山顶飞去。
迷迷糊糊间,贺兰霏似乎听见了雨点滴落于青石阶的声音。
紧接着是身上的凉意,还有额头上的痛,身上的痛,哪里都是痛。
他张开嘴,让雨点滴入口中。
眼睛却睁不开,似乎是被血糊住了。
他费力的睁,却忽然间一片清明,雨滴被一把青色的竹伞遮住。
他抬头,便看见一位白须长眉的老人,看着慈眉善目,眼中却只有淡然,这会正弯腰看着他,肩上落了一只白白的小胖鸟,歪着脑袋不停叽叽喳喳。
“仙人……”
老人蹲了下来,摸了摸贺兰霏的白发道:“世事已定,这是何苦?”
“我心难安,我愿难平!”
贺兰霏一字一句道,字字仿佛都带着鲜血。
“姬望泞死后,大梁的气数就尽了,如今这天下分裂,你有帝王之命,不若去成为一方明主。”
“不——”他的话还没说完却又晕了过去。
老人复杂的看了他一眼,抬手一挥,人就消失不见。
“他会明白的。”老人抬手摸了摸小鸟的头,小鸟“叽”了一声。
几日后,青城山顶茅屋内。
老人闭眸打坐,忽的双眸睁开,眼中有金光闪光。
小白胖鸟本在他脑袋上困得不停点着脑袋,这会也突然睁开了红色的小豆豆眼,扑棱着翅膀指着前方哆哆嗦嗦的指着前方忽然黯淡了许多的供灯,其中一盏只剩一点火星。
小胖鸟飞到灯前,用小翅膀使命的扇,结果那最后的的一点火星“呲——”的一下彻底熄灭了。
“嘶——”
老人倒吸了一口气,怒目看着小胖鸟,小胖鸟不可置信的看看自己还没老人手指长的小白翅膀。
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叽!叽叽叽叽!”
“不是你的错。”老人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小胖鸟的脑袋,“他身上的帝王之气浓的我都忍不住想要抽几缕,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老人说着双手在在空中一划,便出现一面水镜。
镜中正是贺兰霏,他仍是那天的衣裳,浑身污浊不堪,衣不蔽体,白发仿若枯草。
他走在街道之上,身边之人纷纷避他三尺之远,议论着他。
他却好像没听到,手中紧紧捏着一个银色的铃铛。
忽的画面一转,是他站在一个衣着华丽的贵公子前,温声道:“公子,敢问如今是和年岁?谁人执政?”
那公子赶忙向后退了几步,捏着鼻子让身旁的侍卫上前:“快弄走快弄走,哪里来的老叫花子。”
侍卫连忙上前,用剑鞘指着他:“快滚,快滚。”
贺兰霏抿了抿唇 ,转身便走,嘴里自顾自的念叨:“那应当是安定九年了,望泞十八岁那年春天即位。”他又抿唇笑了一下,“得赶快赶回皇城才是,望泞生辰快到了,那狐裘却还没做好,怕是又得抱怨冷了。”
他自顾自的念叨着,背后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喂,叫花子,站住。”
贺兰霏脚步未停,“叫你,站住呢!”那公子吼道:“把他给我抓住!”
周边侍卫一哄而上,纷纷抓向他,他顿了顿,却是没有反抗,任由对方按着他在地上拳打脚踢。
直到感到手心一空。
一个侍卫弯腰将银铃铛在自己身上擦了擦又递给那公子,狗腿道“公子,拿过来了。”
公子接过一看,铃铛拇指大小 ,上面似乎刻着狐狸,铃铛上还坠着一小块玉,刻着奇怪的花纹。
料子是极好的料子,只是这雕工却毁了它。
公子漫不经心的看着,却忽然被一声吓的手一抖。
“把东西还给我——”
贺兰霏被压在地上,头发挡了脸只露出一只眼睛,双目猩红。
“把他还给我。”男人盯着公子一字一句的说,眼睛未曾眨一下。
那一瞬间,在这大热天中,公子仿佛感觉自己置身于冰窖之中,遍体深寒。
那眼神,带着阴冷的毒意。
“切,一个破铃铛,谁稀罕?”
公子将铃铛随意摔在地下,挥了挥手,“走吧,今儿个真是晦气。”
压在贺兰霏身上的人走开了,他动了动,费力的向前爬行,想要抓住那只铃铛。
他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向前伸出,眼看着指尖就要碰到,却觉得心上一阵剧痛。
浑身力气被抽离。
他面无表情的低头,只见胸前是带血的剑尖。
“噗嗤——”
公子将剑从他身上抽出来,甩给了身边的侍卫。
“什么狗东西,还敢瞪我?”
“就是就是 ,还惹得公子动了手。”旁边的侍卫道。
贺兰霏头无力的垂在了地上,眼睛死死看着那枚触手可及的铃铛。
明明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了。
……
*
“嘤——”
小胖鸟看着镜中的画面,小红眼睛打着转,表面湿润,似乎真的要哭出了。
“别,你哭不出来的。”老人轻轻弹了一下小白鸟的额头。
又捏破了水镜。
“罢了,大梁不该四世而亡。”老人背手走出茅屋,看着眼前缥缈的山和云雾。
小白鸟赶忙跟上,落在他的肩头。
老人不顾小白鸟反抗,把它从肩上抓了下来捏住,又伸出手咬破指尖,将一滴血点在小鸟脑袋上,然后向空中一抛。
小胖鸟身形瞬间暴涨百倍有余,通体雪白,散着金光,唯独额间有一抹鲜红的印记。
白鸟发出一声清鸣,响彻山间,它舒展了一下身子,将翅膀放在老人面前。
“虽是我的因果,但或许能从这其中寻得一丝生机。”
老人一步步走上去,面容也逐渐发生变化,身形一寸寸增长,白发变得乌黑,等到了鸟背之上,已经成为了一个俊秀的少年模样。
少年额间有一枚金色印记,双瞳也是通透的浅金色,极为漂亮,却又没有丝毫感情。
白鸟又长鸣了一声,少年冷漠的敲了它脑袋一下:“吵死了,再叫让你一辈子都是小胖鸟。”
白鸟嘤了一下,挥了挥翅膀,飞向云端。
流云奔涌,群山浮动。
隐隐约约之间,似听到一声极为浅淡的叹息。
“世事一场,不过大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