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波定》山二几

1、长夜未明

　　宁心殿内，昏暗的烛光摇曳。
　　四周的宫女太监都缩着身子低着头，尽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年轻的帝王靠在床架上，身上虚虚掩着被子，如瀑的长发无力的垂落在床上、被子上，也有几缕飘落在帝王的脸上，在黑发的映衬下，显得那脸更是苍白了几分，散发出令人绝望的死气。
　　苏齐一步一步走到床前，在一米外的位置行了跪礼，颤抖着声音到:“陛下”
　　姬望泞这才睁开眼，那双眼是极为好看的，眼角细长，眼尾上扬，平时看人时总是凌厉的，只是此刻，那双眼含了雾，灰蒙蒙的。
　　“苏元帅起来吧，西北的战事如何？”
　　“回陛下，月氏王死后，月氏二王子乌朗津继位，已向我军受降。”
　　听到这，姬望泞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乌斯刚愎自用，在地狱怕也想不到自己会被儿子背叛。”可转瞬之间，他的眉目之间又染上了了忧色：“乌朗津此人，君子之资却是小人之心，此时他羽翼未丰假意向大梁称臣，可他能背叛乌斯，日后当他扫除障碍，真正掌握了月氏，定会反咬一口，到时候怕又是一番恶战。”
　　姬望泞昏睡了近半月，这会说了这么长一段话，气有些上不来，他侧着头捂着嘴咳了两下，又吸了两口气，那心肺都抽的生疼，简直像是要撕裂了一般。
　　苏齐想要上前，大声喊着:“太医，快传太医。”姬望泞看了看掌心上的鲜红，摆了摆手“罢，无用的。”
　　苏齐看着姬望泞，眼眶通红:“陛下——”
　　姬望泞倒是冲苏齐笑了笑“苏将军不必哀愁，生来死去本就是常事，如今西北也算是平定 ，大梁内忧外患已无，朕也可下去向父皇交代。”
　　姬望泞父皇姬存，峥嵘半生，将后周之后分裂了近百年的山河的再次收复，让天下免受分割战乱之苦。
　　苏宁哽咽着说“陛下千秋，青史永垂。”
　　青史永垂吗？姬望泞想，他死后会有人记得他吗，会有人真心为他烧一叠纸钱吗？会有人在他的在午夜梦回时牵挂他吗？
　　他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悲哀，这比死亡更加让人绝望，他压下心中的情绪开口道:“朕登基六载以来，攘外安内，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如今对外忧患暂无，对内新政正在各地推行，奈何桓儿年幼，不明事理，朕惟愿将军代朕育之，日后若桓儿有德，希将军辅之，若无德，他日政权更替之时，望将军保桓儿一命，朕在地下也会感念将军恩情。”
　　这是在托孤了，苏齐颤着手，“扑通”一声重重的跪在地上，看着这位年轻的帝王，一字一句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姬望泞勉强露出一个笑，“将军，朕还记得年幼之时，父皇命你教朕习武，可朕顽劣不堪，不听将军的话，总是惹得将军生气。”他顿了顿似乎又回忆起来了当时的光景：“如今想来，倒还是想让将军再教朕一些。”
　　苏齐终究还是忍不住，浊泪布了满面，“待陛下身体好些了，陛下想学什么，臣定倾囊相授。”
　　哪还能好？毒已经侵入骨髓，姬望泞当时封穴护住心脉才保住了命，回到皇宫之后，又靠着那些仙丹灵药和姬霏从各地搜罗来的医师，才勉强将这条命吊着。
　　两人其实对此都心知肚明。
　　“那可说好了，朕可一直羡慕着将军那祖传的可使海腾山摇的刀法，将军可莫要反悔。”
　　苏齐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也只是道“定是不会。”
　　姬望泞闭了闭眼，刚才说那些话已经耗费了他许多精力，他能清晰的感觉的自己的生命流逝， 他从前一直觉得自己不怕死，因为早已没什么可失去的，可如今真是到了这一天，却深感遗憾，内忧外患虽已除，但他知道如今百姓生活也并不安定，新政才刚刚推行，日后必有许多阻拦，姬桓不过七岁幼儿，背后又无母族依靠，他只能盼求着苏齐可护他长大，他并非完全信任苏齐，这么多年他信任的人只有一个——但他也知道那人一定是坐不住的，他不能让姬霏给他陪葬，一是没了姬霏朝中势力必将四分五裂，那他这些年的努力都废了，二是——他舍不得。
　　脑子里各种念头闪过，姬望泞只觉得十分疲惫，好想就这样闭着眼睛睡过去，混乱间他又听见脚步声，睁眼望去只见一身着玄色官服男子向他走来，男子身姿挺拔，面容似桃花灼灼又似白莲洁洁，便是京城中最漂亮的姑娘，在他面前也平庸了几分。
　　这人平时最是温润的，嘴角总是挂着让姬望泞厌恶的浅浅的笑，但此刻他的长眉轻蹙，眼神晦暗不明，让人看不清情绪，嘴唇也是轻抿着。
　　周边的宫女和太监哆哆嗦嗦的行礼。
　　姬望泞有些烦，瞧瞧瞧瞧，进来，也不通报一声，看这些太监宫女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姬霏才是皇帝。
　　他虽然马上就死了，可还没死呢。
　　可愤怒随着姬霏走的越来越近，又转变成了其他心思。
　　他盯着姬霏看着那淡粉的薄唇，哀叹着太遗憾了，真是太遗憾了，他都要死了都没感受过，早知道他就该不管那些条条框框，管那些大臣同不同意，管他姬霏愿不愿意，强行把他立后，让他天天在后宫逗逗鸟看看花然后等着自己临幸。
　　姬望泞想到这，自己给自己逗笑了，自己都要死了，还念着他呢，而此刻姬霏也走到他床前做势要行礼，姬望泞摆了摆手“太师免礼罢。”
　　姬霏没有说话，定定的看着姬望泞，姬望泞也看着他，姬霏眼睛半眯着，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姬望泞想，他真好看，怎么看都看不够，可惜以后再也看不见了。
　　“太师，坐这里吧”姬望泞伸出手指了指床边。
　　“陛下，不可”
　　姬望泞看着他面无表情道：“临曦，朕的话已经不管用了吗？”
　　姬霏没法，只好坐下，姬望泞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坐了起来，用手撑着身子向姬霏靠，脑袋轻靠在他的肩上。
　　他感到姬霏的身子瞬间僵直了，他又感觉到了姬霏的体温还有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味，好累啊，姬望泞想，真的好累啊，他这一生攻于权谋斗于心计，与虎谋皮弑兄夺位，到如今与他有血缘联系的不过一七岁小侄子，为了什么啊，姬望泞想，为了权利吗？为了高高在上受人膜拜吗？
　　不是啊，不是，他想起在风雪天光着脚乞讨的难民，想起了淮河上经年漂泊的尸体，想起了黄沙红土上一堆堆无法回归故乡的白骨——
　　民忧君难安
　　这是千重万重的山，压在他的心上，而在千重万重的山上，有一树白梅，发着寒香。
　　他突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在乐清池畔，有一个清逸的少年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说:“殿下，莫要怕。”
　　“临曦，朕这一生，漂泊难定，似浮萍无根，似柳絮无依，母后祖父欺朕，父皇与朕的兄弟欲杀朕……”
　　姬霏想说不是的，可许多事情在如今解释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姬望泞闭了闭眼:“朕在民间之时，见山中炭翁满面尘灰烟火，衣裳仅够裹体，却仍祈愿天在冷一点，更冷一点，朕年幼之时李太傅对朕讲，万事万物，惟勤可获之，临曦，你说可对？”
　　姬霏道:“勤不一定能获，不勤一定不能获。”
　　姬望泞又笑了一声：“可朕怨这世道不公，叹这天下不平，你却对朕说这天下是朕的天下，黎明百姓依朕而生，可哪是这样，古往今来，帝王换了千千万，夕阳几度红，可青山依旧在，不是百姓依靠朕，而是朕靠着百姓。”
　　“陛下明德明理，大梁有陛下，乃千万百姓之幸。”
　　“临曦，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朕绕来绕去吗？你曾对朕说，只要百姓安康，只要居者有其屋，病者有其医，勤者有其业，这样无论是大梁还是原来的楚国其实并无多大关系。”
　　姬霏只听见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他都快听不见了。
　　“可国家毕竟要有君王，朕曾经问你如此帮朕，意欲何？你可还记得你说的什么？”
　　姬望泞没等他回答又自顾自的说：“你说‘殿下想要的，便是臣想要的’，临曦，你对朕，似兄似友，似父似师，你几次救朕，又助朕夺得大权，可你想要的，朕终究给不了你，也报不了你的恩情。”
　　姬霏低着头神色不明，他轻声道：“陛下何出此言，臣自是愿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姬望泞突然有些厌烦，他都快死了，姬霏嘴里都没有几句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