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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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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慕容复回来后面色阴沉、寡言少语,似乎有了心事。萧峰询问他一天的行踪,他心不在焉地敷衍了几句,称在药王院中,有一老和尚在他经脉的几处要穴上施了数针,他自己并未觉出身上有什么变化,想来那人医术也不过是稀松平常。之后玄净带他东游西逛,一会儿听方丈为众僧讲解经文,一阵子又去观摩少林弟子演练阵法,身旁有几位小僧时刻跟随,寸步不离,令他一刻也脱身不得,好生没趣。
听罢,萧峰不由得暗叹,玄净师父当真是慈悲心肠,几日以来陪这冒牌皇帝假戏真做,竟未令他心生猜疑,又安排妥善,自然也使其无暇分身惹出什么祸事来。替慕容复疗伤之人想必是那功力已臻化境的扫地僧了,萧峰伸手去探他脉搏,果然脉象沉稳,与昨日万分凶险的情形大相径庭,慕容复自身恍若未觉,更见其静水流深的高明之处。然而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心知这病若近期再发作一次,这人是走火入魔,还是周身瘫痪,到时可就难说得很了。
于是,用过晚膳后,在萧峰的主动提议之下,二人于炕上盘膝对坐,双掌相抵,他便将自己内息缓缓传与慕容复,相助对方调顺岔乱的经脉。慕容复这次未加推拒,看来他也自知这病症的厉害,久受其苦而不得解脱。他没有道谢,只是看向萧峰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些,对他的称呼也从“萧侍卫”自然地改口成了“萧爱卿”。
他们虽一人经脉走岔,一人功力大减,毕竟是当世齐名的武学名家,根基之稳固,可算得上旗鼓相当,此时也并非要比试出个高下,慕容复运起深湛而凌厉的内力,以通窒滞,萧峰则以精纯浑厚之力从旁护持,两股内息合为一体,于两人经脉中运行流转,竟然相辅相成,如山鸣谷应一般默契。待得内息顺逆运转过一个大小周天,已过了三更,二人都是热汗淋漓,像刚从雾气蒸腾的浴桶里出来似的,但身心俱感顺畅。慕容复以锦帕擦净额前细汗,顺手扯散发髻,看上去颇为疲累,却对萧峰拱了拱手,说道:“萧爱卿内功精深,实属上乘,令朕好生相敬。”
他话中情真意切,不似在刻意恭维,萧峰听了也觉大为受用,略一沉吟,道:“你内力原也不凡,况且咱们这样调理,这伤过两日便可无碍,到时我可还是个拄拐的跛子,便该换我相敬慕容的大名了。”
两人相视一笑,慕容复接口道:“爱卿大可安心静养,这寺中条件简陋,每日粗茶淡饭,于你康复自然少有补益,现下你为大燕重臣,什么名医灵药,熊胆虎骨,到时朕都给你寻来便是。”
萧峰一怔,不料慕容复能说出这番言语,其中关切之意,倒像是他结义的二弟三弟了。他心下有所触动,但不知如何作答,只得点了点头,转而道:“时辰已晚了,你快些休息,勿再劳神,我在这里再守一夜。”
许是对萧峰信赖有加,大燕皇帝不再于就寝一事上提出什么异议。二人铺开被褥,慕容复睡在里侧,萧峰朝外和衣而卧,各自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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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峰再次跌入梦境。可他没有见到血洗的战场,或被对他肆意指点的人群所围困,而是置身在一片熟悉的、郁郁苍苍的青山之中。
是少室山。他稚嫩的手掌里正握着一把小斧头,背上的箩筐几乎快被木柴填满了,他渐觉吃力,却咬牙不肯停下伐木的动作。爹爹的病一天天重起来,他心中忽而冒出这样的念头,妈妈一人要干农活,还得操持家务,自己需多砍些柴,不能就这样回去。
夕阳西沉,暮色四合,他背负沉重的木柴,步履维艰地往自家土屋走去。枣树油绿的叶子在晚风中微微摇曳,枣子还未成熟,青中透黄,点缀在枝叶间,他兀自叹了口气,不知今年枣子变红时,爹爹能否康复过来,携他一同打枣了。进了院子,数只母鸡都已不见踪影,大抵是被妈妈拿到镇上卖了换钱,好请大夫为爹爹看病罢。
他卸下箩筐,将柴禾摆放整齐,心中惦念,快步往屋里走时,嘴上便已喊出声来:“我回来了,爹爹,你今日可好些了?”
板门突然从内打开,一个高大人影赫然立在门口。他惊了一跳,抬眼看去,只见那人一张四方国字脸,高鼻阔口,相貌好生威武,怔愣片刻,他竟下意识地开口唤出一声:“爹爹——”
那人也正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听得这一声呼唤,随即笑意吟吟,拍了拍他肩膀,道:“好孩子,跟我走罢!”
萧峰一时茫然不知所措,他紧盯着那人面庞,没缘由地觉得异常亲切,又好像从来未曾见过。见他呆立不动,那人又急切地招了招手,高声道:“快随我来,我带你去买熟肉、炒米、枣子、鱼干吃,对了,还要给你备一坛上等美酒。”
萧峰被他一番哄劝,情不自禁地跟在其后迈了两步,突然,一抹疑云笼罩上他心头,这些样自己喜爱的吃食,只有同他朝夕相处的亲人才能摸清,对方与自己可见过面?他又怎会晓得?杂乱念头在脑中接连闪过,在这一犹豫间,他猛地记起,自己的爹爹生了病,正躺在屋中等他回家——
那人已举步跨出数丈,这时定住脚步,回头瞧他,“怎么又不走了?”
萧峰艰难地摇了摇头,往屋中一指,道:“我……我得回去一趟……”
那人面露怒色,顿足道:“你回去作甚!你是我的亲生孩儿,咱们父子团聚,何等快乐?莫再被这些南朝猪狗给蒙骗了!”
这话有如雷劈斧凿,令他浑身巨震,牙关格格相击,是了,他想起来,有好多人曾当面指认,他不是汉人,是契丹胡虏……
“我们要到哪儿去?”他颤声问道。
那人扬手指向北方的天际,“回我们该去的地方。”
“可是……”他僵在原地,一时左右为难,但念及乔氏二老的养育之恩,他的两只小手紧紧攥成拳头,咬牙做出了决定,“等我一会儿,我要去同爹爹告别。”
那人惊叫出声:“别去!”但他已扭头跑开,跨过了土屋门槛,忽听那人在他背后哈哈大笑,“孩儿,你该什么都不知道才是!如今你知道了,可莫要后悔!”
萧峰只觉背脊发凉,冷汗直流,他已跑进厅堂,只见堂上板桌板凳、犁耙锄头,俱是摆放整齐,四下却寂然无声,他战战兢兢地、一步步地往卧房走去。
“爹爹!”
他高声叫喊,仍无应声,他绝望地又叫了两声,到了门口,探头向卧房中看去——
就在那一刻,他预感到自己会看见什么了。是爹娘的尸体。横卧在地、动也不动的尸体……
萧峰猝然睁开双目,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分外清俊的脸。慕容复正俯身瞧着他,神情显得有些古怪,几缕发梢无意间垂落于他面颊之上。他吃了一惊,轻轻推开那人,坐起身来,着恼道:“你这般看我作甚?”
见他醒转,慕容复不答反问:“你刚才梦到了什么人?”
萧峰不愿据实相告,只摇了摇头,含混道:“也没什么。”
“哦?”慕容复戏谑地斜睨向他,“可你在说梦话——”他顿了顿,又道,“高叫了好几声爹爹。朕都给你吵扰醒了。”
萧峰默然无言,自顾自翻身下炕。隔了片刻,他听见身后的慕容复继续问道:“你到这里,也是为了寻你爹爹?”
“……就算是罢。”萧峰背对着他,声音低沉,不知是说与他听,还是自言自语,“那时我受了很重的伤,不知自己还有几日好活,我自是知道,两位义弟定会不遗余力地为我安排个好去处,可我却选了同玄寂方丈一道回到少林……“他长叹一声,又道:“我未曾与旁人坦白过其中的这一分私心,为的确是盼能与他再见一面。”
“萧爱卿所愿本是人之常情,何错之有?”但闻慕容复轻笑两声,道:“朕此行可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想必令尊一会儿便过来了,爱卿当好生劝解一番,到时你我君臣二人,各自带着爹爹离开少林,一起回到大燕皇宫之中,岂不两全其美?”
“这、这简直是——”萧峰哭笑不得,见他神色却分外认真,知道他执念深重,方才并非戏言,只好吞下要出口的”胡闹“二字,试探着规劝道:“令尊和我爹爹一样,已经剃度为僧,从尘世苦海中解脱出来,你又何必再来激动他的尘心。”
慕容复脸色微沉,冷声道:“他真正的所欲所求,朕怎么会不清楚?大燕已经复国,朕绝不信,他还甘愿躲在这种地方,以清修了此一生。”
一时间,萧峰竟也分辨不清,是慕容复在执迷不悟,或者慕容博拒绝还俗下山,只因为大燕国还没有真的兴复。他端来粥饭,在桌上摆开,慕容复已穿戴整齐,取过手巾就着冷水拧了,随意揩两下脸,径直转身往屋外行去。萧峰见状,连忙唤道:“你去干什么?”
慕容复停步,简洁地应道:“我去找他。”
萧峰心下暗惊,啊哟,不好,昨日爹爹说过,慕容前辈近日有意避他不见,他在寺中乱闯乱找,恐怕会生出什么事端,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他心知除非动武,仅凭口舌,自己定然阻拦不住,但也只有硬着头皮说道:“且慢!你知道令尊住在哪里?何况寺里戒备森严,总要和玄净师父知会一声,才好各处走动。”
慕容复一拂衣袖,扬声道:“哼,你以为我瞧不出来,那些和尚缠着朕一刻不放,存的是什么居心?朕已与他们周旋了两日,这么下去,还要耽误多少工夫!“将出门时,他忽又身形微顿,回头看了萧峰一眼,转而语重心长地道,”哦,还有,今日朕不去药王院了,你替朕转告令尊一声——令尊英风侠烈,想来未出家前也是声望显赫的宗师,萧爱卿,朕实在对你们父子敬仰得紧,你赶快劝得令尊一道回朝,到时朕定然授勋封爵,对他老人家多加厚待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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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不多时,萧远山果然来了。得知慕容复已先行一步,擅作主张地去寻找慕容博,他也面露忧色,叹息道:“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这正是了。他出家成了空识,当真就可以抛下以往的所作所为,重新来过?咱们是不再追究往事,现下他自己的儿子疯了,找上门来纠缠不休,足见他的业障,可也没那么容易消减。”
萧峰点头称是,想到那日藏经阁中,曾听慕容复亲口说过,慕容博为他用一个“复”字取名,便是要他时时刻刻不忘兴复大燕、夺还江山,如今慕容博但求清净解脱,可若不是他对慕容复寄予厚望、耳提面命,又怎么会这般自食其果?
忽听其父又道:“唉,我还说他,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在我皈依三宝之初,神僧便曾说过,我今世的杀业太重,需得真心实意地悔过,那之后我在佛像前跪了一日一夜,当真心有所感,想到自己过去杀人甚多,只觉追悔莫及。我每晚诵经超度,可也不知道那些枉死的亡魂,至今去向何处了……”
蓦地,萧峰脑中又闪现出养父母横尸于地的惨状,心头不由一阵抽痛,喃喃道:“我义父义母待孩儿极有恩义,实是大大的好人,二位老人家却一辈子过得清苦,最后竟被他们悉心养大的孩儿所连累……世上若真有业报,未免太不公平了些。”
萧远山双手合十,肃然道:“愿他们此世之后,常在人天,受圣妙乐。”隔了片刻,脸色忽又变得惶然,“还有玄苦高僧,那谭婆与赵钱孙,单家庄里三十多条性命……小僧真正对不住你们!”
萧峰知道其父为以往所造恶业甚感忧虑,开解道:“师父,不是有句话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已诚心悔悟,又发大慈悲心,教导孩儿眷顾宋辽两国千万生灵,这便足够了。”
萧远山苦笑着摇了摇头,“就连被誉为神通第一的目犍连尊者,最后也是受外道暗算而死,肉身都被石块砸烂了。佛祖说,这是因为他过去生中做过渔夫,杀生的业需得了结。纵然神通也难敌业报,罢了、罢了,我背负了这么多条人命血债,又怎能侥幸得脱……”
萧峰随之默然叹息,不禁想到,爹爹因为娘亲被中原武人所杀,独子被夺,心中悲愤难平,故而一直隐于少林偷学武功,追查仇家,三十余载岁月蹉跎自误,哪有一刻说得上是逍遥快乐?要是爹爹能早些找到他的下落,带自己远走高飞,回归塞上逐马放羊,今日又岂非完全是另一番光景——非但他们两个父子团聚,不必忍受骨肉分离、身世不白之苦,此后种种祸事也不会发生,养父母、恩师及一干无辜人等都能平安健在……
“师父,咱们不提这些不痛快的事了,昨日说起什么来着?聚贤庄那晚,你不但救下孩儿性命,还在洞中为我预备了美酒佳肴,”萧峰勉力笑着,问道,“我那嗜酒如命的毛病,倒也早在江湖上臭名远扬了,师父是如何知道,我爱吃枣子、鱼干这些小食的?”
萧远山叹了口气,道:“你问我为什么知道?峰儿,我虽不能与你相认,但如不是在暗中探察着你的动向,你受聚贤庄众多高手危困之际,我又哪能及时相救?那几样吃食都是你年少时所喜爱的,是也不是?你入了丐帮之后就不常吃得到了,我便有意为你采买备下。”
萧峰点点头,说话的声音很轻,好像不愿惊醒一个迷梦,“是了,我家院外树上结的枣子又大又甜,我进山砍柴,总是揣上一兜枣,一路走一路吃。炒米是娘亲看我嘴馋,为了哄我高兴,才给我独个儿做的,他们二老可舍不得尝尝……至于熟肉鱼干,那得等到年节时,才吃得起了,一年里我最盼望的就是那几天……”
“那些年你被寄养在乔氏夫妇家中,虽未曾受过什么苛待,但过的也是农人的贫寒日子,我都知道!”萧远山用怜惜的眼神看着萧峰,复又欣然道,“好在你身上到底流着契丹人的血,长成了真正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这次他没有犹豫,伸手拍了拍萧峰的肩膀,对方的身形看上去与他别无二致,但触手的一瞬间,他才惊觉那身躯如此年轻、结实,蕴藏着无穷无限的力量,仿佛坚不可摧的岩石下涌动着滚烫的岩浆。他有些畏缩地收回手,背到身后,状若无事道:“好了,慕容复这小子今天不见了行踪,我得赶快禀告玄净大师去。这些天你也被他搅扰,难有清净时候,峰儿,你安心调养罢。”
“……等一等,”忽闻萧峰唤道,不知怎的,声音中有一丝颤动,“爹爹……你第一次认出了我,那是在什么时候?”
萧远山惊讶地望向他的儿子,皱眉回想片刻,道:“啊……大概在二十五、六年前,一个夏天的晚上,那阵我发觉玄苦大师每日入夜后都要下山,心中起疑,遂跟了过去,却见他竟亲自将少林武功传授给一个半大孩子。你那时练得刻苦,浑身是汗,他走之后,跑到一条小溪边冲洗,我虽相隔甚远,可借着月光,一眼就瞧见了你胸口上那个青郁郁的狼头……峰儿,你问这事,是有什么要紧?”
“也没什么。”萧峰以木杖撑起身来,强自镇定道,“师父,我来送你。”
“不必,你好生歇着罢。”萧远山冲他摆了摆手,随即独自快步行出门外。萧峰怔愣地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身量高大挺拔,步履矫健,恍然间只觉同那日他躲在菩提院的佛像后,于铜镜中见到的自己背影如出一辙。他想,在这二十余载之间,不知爹爹多少次像这样注视着我一点点长大成人,多历艰辛又屡次化险为夷,泰山大会之时何等意气风发,误杀阿朱后又如何悲痛欲绝、心灰意冷……可他只从阴影里走出过一次。原来那次并非父子连心、如有神助,而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他觉不出痛苦抑或怨怼,心间只是浑然一片空荡荡的,好像原本那里曾存放过一个念想、一种寄托,现在忽然间碎成齑粉,化为了泡影。或许他本不该问出口,他该永远也不知道这秘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