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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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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亦着急万分。据报三藩势头正盛,皇上却无心朝政,只顾伤心。太皇太后虽是气恼,也不忍呵斥,只命我等温言软慰;她亲自召见大臣,商议国事。这日我到慈宁宫请安,见大丫头璠玙领着一干宫女在殿外候着。知有大臣在内,便欲回避。掉头走了几步,脑中灵光一闪,又抽身回返。璠玙看见我,迎上来拦住,道太皇太后有旨,任何人不得擅入。我谎称正是应太皇太后旨意而来,看她正发怔,急忙就往里走。她从后面追上来,我早推开宫门,一脚迈了进去。
索额图、明珠都是见过的。另有几名大臣,坐在两边椅上,一起朝我回过头来。我只觉两腮发烫,朝主位上正襟危坐的太皇太后福了一福。见她立起眉毛正欲发怒,我忙转过头去含笑招呼各位大臣。太皇太后喝道:“璠玙,自去领二十板子!” 璠玙不敢争辩,低头走开。我不忍,求道:“太皇太后,是臣妾硬要进来,她拦不住。”她怒道:“办事不力,理当受罚!”我心一横,头一扬朗声道:“璠玙并非不尽责。太皇太后派了她这个差使,就应估计她的能力可否做到。如今她让臣妾闯了进来,是臣妾之罪,可太皇太后也难免识人不清,错委了她。”
太皇太后不怒反笑,道:“你说得有理。但她并非拦不住,是不敢拦!她既想两边讨好,就不能不付出代价!”又冷冷道:“宁妃抗旨擅入,减去半年薪俸。”
我脖子一楞,道:“臣妾愿自捐两年薪俸,以抗三藩!”
她倒是稍稍惊讶,随即道:“就全了你的心意,退下!”
“臣妾有话说。”
“这不是你说话的地方!”
“太皇太后请听臣妾一言。若臣妾说得不在理,再罚不迟。”见她无话,我只当默许,侃侃而谈:“祖宗规矩,后宫不得干政。然以太皇太后之贤,能将国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此等才华若闲置后宫,岂不可惜?臣妾不敢与太皇太后比肩,然对政事也自有一番道理。如今吴三桂占半壁山河,势头正盛。偏偏又逢皇后仙逝,皇上哀苦难拔。臣妾日日焦心,斗胆探听。得知孙延龄握了广西兵权,自封安远王,欲与吴三桂接应。臣妾妄自揣摩上意,太皇太后必是为此事劳心。若广西陷落,与贵州云南接为一线,吴三桂重兵在手,势必挥师过江。那时要治他只怕不易。更可惧者,民心动摇、军心不稳,要再抗贼更是难上加难。如今四公主人在广西,若能与她接应,牵制住孙延龄,将定南王旧部握在手中,不使吴三桂得之,则广西可保,进而保住大清江山。”
“娘娘有所不知,据探子来报,四公主被软禁在府中。她的丫头欲出去通风报信,却被孙延龄察觉,斩于剑下。另有一个丫头舍命跃下高楼,血溅民巷,方才将消息传出去。”一名大臣起身道。
我回过头疑惑道:“你是?”
“臣周培公。”他抱拳行礼。
我忙还礼,口中道:“久仰。”看他惊讶之色,不由得意。却正色问道:“四公主身份高贵,且身怀武艺,乃大清一等侍卫,怎会受制于孙延龄?”
却听太皇太后道:“寡不敌众,孙延龄终究是男人,军权现在在他手中,料想四贞不及收回便被他算计了。”
“既然如此,何不将四公主被软禁的消息散布出去?定南王旧部忠于孔家,如果得知此事,定然不服孙延龄统领,四公主也可脱困。”索额图道。
我淡淡一笑,道:“索大人此言差矣。若消息散开,逼得孙延龄杀了四公主怎办?他只说四公主染病身亡,捏造四公主遗言,命部下归顺吴三桂。纵然不使人信服,也没人有理由造次。只有四公主亲自现身,昭示孙之恶行,这才使广西军归心,使孙延龄孤立。”
另一个满嘴络腮胡的大臣出列道:“那也不定。广西军虽多为定南王旧部,岂是一名女子所能统率?况且他们都是汉人,说不定倒向吴三桂……”
“当初定南王壮烈身亡,张献忠拘了四公主。她好不容易逃出,一路将旧部收队。艰难跋涉千里之途,回到京师。此行此举,只怕许多男人都不及。何况四公主自入宫中,太皇太后念她身为将门之后,命人传授兵书战策。她聪慧伶俐、文武双全,谋略定是不差的。既有胆识又有谋略,统领区区一省之军有何不能?吴三桂亲手勒死南明伪帝,前半生叛明、后半生叛清,如此反复小人,谁会舍弃忠义之名依附于他?定南王旧部皆忠勇有加,岂会如此糊涂?”我兀自说着,没见太皇太后脸色渐沉。待我说完,她一拍桌子,斥道:“够了!”我忙住口,见她缓了口气,道:“本宫知道了,你退下!”
我犹坚持道:“臣妾求太皇太后,臣妾愿亲赴广西,救公主脱困!”
“行了!”她大怒:“越说越不象话!朝廷重臣面前,岂容你胡言乱语!”
众皆默然,我怏怏立在一旁,垂首不语。却见周培公上前道:“太皇太后恕臣多言,臣觉这位娘娘说得有理。必须派人救出四公主,才能兵不血刃制伏孙延龄。如今朝廷军队抵御三藩,已经没有余力了。只是这等重任,不能让娘娘前去犯险,臣愿请命赶赴广西,请太皇太后恩准。”
太皇太后似已倦极,支着头道:“待本宫想想。你们先退下吧。”
众人都跪安,我也欲走,却听她道:“宁妃,你留下。本宫要让你知礼!”我只好站住。几名大臣也向我行礼,我万福还礼。那络腮胡子朝我冷笑,我气得瞪了他一眼。周培公却看着我面露担忧,我感激地朝他看了看,微微点头致意。
待他们退下,太皇太后斥道:“谁给你的胆子!”
我低着头,赔罪道:“臣妾无礼,丢太皇太后的脸。”
“哼,你也知道无礼!”她道:“虽然倒没丢我的脸,索额图和图海的面子可让你拂尽了!”
“是”,我喏喏道。
她浮起一抹微笑,道:“刚才这么理直气壮的,怎么现在怕起来?”
我道:“臣妾为了大清江山,就算死罪也是不怕的。如今是太皇太后教训,臣妾自然惶恐。”
她哼了一声道:“行了,别装了,本宫知道你宁妃天不怕地不怕,还怕本宫这个老太婆么?”说着笑意渐明。
我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笑道:“原来太皇太后是吓臣妾的,臣妾可悬了半日心。”
“那些都是咱们的文武重臣,连我都得礼让三分。你一个妃子,就和他们对上了。要不是我及时阻止,还不让你得罪光了?索额图是皇后之父,咱们的国舅,你也敢说他!”太皇太后叹道:“咱们还要靠他们保住天下,以后可别这样孟浪了!”
“是,臣妾知道,下次不敢了。”我应道。
“还有下次?”她喝斥:“你有什么话私下跟我说便是,何必擅闯?让他们见了,岂不是玩笑我治下无方?”
“是、是”,我唯唯喏喏,低了头不说话。
隔了一会儿,听得她缓缓道:“不过让他们看看,咱们女子一心抗敌,意志坚定。也让他们越加谨慎,不敢有软弱之念……对了,皇帝近日怎样?”
“逝者已矣,皇上这样,岂不让娘娘地下也不安宁么?”我柔声劝道,一面端上碧粳细粥:“皇上好歹吃一点。皇上不爱惜身子,便是置天下子民于水火,皇上难道安心?”
他闻言拈起玉箸拨了几口粥,我又移过胭脂鹅脯、蒜泥鸡茸、翡翠芸豆,劝他进些。他每样倒都尝了尝,喝了半碗粥便放下了。近日来这已算不错,我稍感欣慰,让宫女撤去碗碟。他道:“你还没用膳罢?趁便就在这里用了,免得饿着,回去也省些麻烦。”我笑道:“臣妾过来时用了些点心,也不甚饿。”挥手叫扫花上酒。他奇道:“这是为何?”我道:“臣妾知娘娘丧服未除,不可宴饮。只是今日有些例外,还请皇上恕罪。”
他道:“有何例外,你倒说来听听。”
我将碧绿玉方斟满,那酒如琼浆玉液,细细腻腻汪在杯中,晶莹透亮。我举杯道:“请皇上满饮此杯。”自己先就仰头一饮而尽。
他便也一气饮干,道:“现在可以说了罢?”
我盈盈跪倒,朗朗道:“臣妾今日跟皇上辞行了!”
他大为一惊,失声道:“你说什么?”
我道:“臣妾自请亲赴广西解救四公主,太皇太后已经答允,后日便送臣妾上路。”
他怔了一怔,旋即跺脚道:“你去有什么用?”
我冷笑道:“皇上不理朝政,太皇太后年事已高,难道臣妾不该分忧么?四公主生死未卜,广西军去向不明,臣妾难道坐视不管,眼看大清半壁陷于贼人之手么?”
“那也轮不到你!朝中这么多文武大臣,谁去不比你强!”他沉声喝道。
“朝中虽有能人,却因皇上沉湎哀思而人心惶惶。臣妾虽无才无德,却甘愿以死换得政局安稳。”
“你、你这是怪朕?”他气得浑身发颤:“朕之江山,还要靠你一个女子来保住?”他朝我扬起巴掌,手臂在半空里顿了顿,又强自压下。却忍无可忍,抓起桌上杯子,猛地向地下砸去。顿时一声脆响,碎玉四溅。锋利的棱角划过我的面颊,腮边有一星刺痛。
我伸手在脸上一抹,几丝血痕粘在掌上,不由想起数日前皇后薨逝那铺天盖地的血腥。心中酸楚,不自由主地道:“生老病死,万物之所难免。如今皇上与皇后情深似海、追思不绝,臣妾羡慕。不知臣妾去时,皇上可会如此伤心?”
他倚在桌上,良久无声。我听得窗外风声萧萧,鸟振翅扑簌。看那金光闪闪的西洋挂钟晃晃悠悠打着坠子,卟嚓作响。宫女们侍立在旁,一动也不敢动。香炉中紫烟缭绕,却渐渐地淡下去,终于散尽。我盯着红漆雕花的桌脚,仔细辨认着那上面的戏珠龙图。雕工娴熟,二龙栩栩如生。扬爪出牙,云雾缠身,长须如剑,怒目而视。我不由打了一个寒战。恰在此时,平地突然一声惊雷炸响!闪电利芒穿过窗户,窗棂似也被震动。惊得我猛一抬头,他突然过来将我拥进怀中。我把头埋入他胸膛,颤抖不已。过了一会儿,轰隆隆的雷声远去。温暖细密的绸缎摩挲着脸庞,安全而踏实。他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将我的脸抬起,拇指轻抚脸上伤口。细细的疼痛传来,我轻颤。他深深长叹,吻上我腮边。硬木桌脚硌上我的脊梁,冰凉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