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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早春暖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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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的日子漫长又无趣,男人不爱说话,不爱说话到小灯笼觉着他的嗓子是白生了。
男人每日只是闷头做事,白日里是,夜里也是。
小灯笼每日除了看天,便只能看水,后来她渐学着和鱼说话了,一会儿对着条小鱼说“小鱼小鱼你好可怜怎么被人抓上来了你的爹呢娘呢”,一回儿对着条大鱼说“大鱼大鱼是把你红烧了好还是清蒸了好”。
渔民们在售完鱼还未出船的时候喜欢聚在岸边,船头并着船头,一齐喝喝酒吃吃菜。
男人却不不和他们一起,他总是把船系在方圆百丈都没有其他船的地方。
小灯笼开始像其他渔妇那样为男人温酒摆菜,也开始像其他渔妇那样在男人上岸的时候跟她说她要什么,扎头的红绳儿,洗澡的皂荚,还有春华糖糕。
不同的是,其他船妇在男人走了后会聚在一起唠嗑,张家长李家短,虽然张家李家大家都连个破茅屋都没有。
话宴小灯笼是不参与的,不仅因为她的船孤零零地漂在远边,还因为她的手被绑着。
转眼过年了,年照样是在船上过的,年夜菜不算寒碜,都是肉,鱼肉鱼肉和鱼肉。
元宵那天,男人卖了鱼后打算撑杆回江,小灯笼叫住了他,说:“十八年前的今儿个,我娘生下了我。今儿个我想吃汤圆,还想要盏灯笼。”
话罢,小灯笼把系岸绳递给了男人。男人沉默地把小灯笼的手绑上。
男人走前,小灯笼说:“天冷,你把火盆生上。”
男人生好火后拿上银钱便走了。到了岸上,男人又回头叮嘱小灯笼:“柴火不稳,仔细烫着。”
小灯笼点了点头。
两个时辰后,男人兜着份汤圆,提着纸兔子灯笼回来时,只见着一盆烧得正旺的火。
男人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然后把汤圆倒到江里喂了鱼,把灯笼扔到铜盆里添了火,最后静默地坐在船头看水面。
雪,及脚腕的雪,还在下,越下越大。
小灯笼在雪地里马不停蹄地跑,留下一长串小脚印。她瞧见了,城门,巍峨高耸的城门,长砖厚石砌成的城门,兵攻不破炮打不烂的城门。
城门里面有什么,有金的白的、红的绿的、香的热的、细的软的。
城门里面什么都有。
进了城,小灯笼饿虎扑食似地扑倒地上,把自己烂红的双手插到雪里。
及至双手失了直觉,小灯笼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雪粒子,往徐府走去。
她瞧见了,可容八马并驾的街路,让人望而生畏的石狮子,还有要昂着头看的门前匾额。
徐府的管家正在门口招呼人往里面搬东西。
瞧见她,他先是往地下扔了几枚铜钱。见她不走,徐管家蔑了她一眼,认出她后他大吃一惊,急匆匆地把她拉到一边。
“你!你……你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小灯笼冷声道:“嗬,我是从阴曹地府里爬上来的。我拉我到这做什么,我这就要回去,我要见官人,见我的儿。”
管家捋了捋他花白的长须,沉声道:“元娘子,听老夫一句劝,走吧。府里的这些事儿,能逃过官人的眼睛?别说是害你一条小命了,我们夫人纵是把你全家都害了,官人也只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夫人,可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跟官人,是青梅竹马。官人未加冠时,便每月都要策马百里,从松江赶到苏州去,就只为给夫人送上些竹萧银铃等小玩意。夫人下嫁官人时,是十里红妆,这边送亲的队伍已经到了松江,那边抬红箱的人才出府。府上为何处处植翠竹,还不是因为我们夫人闺名叫竹娇。官人收了你来,不过是因为夫人膝下无子,又听说扬州瘦马最懂得曲事主母。可没办法,夫人不喜欢你呀,府里儿便没你的活路。你且走吧,这徐府里,纵是个婢使的位置也没有给你的了。不管你现在是活蹦乱跳还是已经投胎了,你在徐府,早就是个死人了。莫想着富贵,把自己的小命想没了。”
那夜雪没有停,大雪的缘故,街上并不热闹,但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上了红灯笼。长街上灯笼连成了串,灯笼望不到头,夜也望不到头。
我再回到扬州,是十年后。
北边起了战事,官人与我遣散了婢使奴差,举家南迁。
北边已经乱成一团麻了,南边还在歌舞升平。我回到扬州的那天正是除夕,扬州城的大街小巷都是炮竹声,听着和北边的炮火声很像。
我与官人暂住在一家客栈,客栈里全是携家带口从北方逃难来的人。当夜我们聚在客栈大堂里,各自为桌,熙熙攘攘却又凄凄凉凉地过了个年。
让我着实没想到的是,来扬州的第二日,我便见着了小灯笼。
驿站的对面,是一家茶楼和一家酒肆,她就在旁边,支着个小摊,卖汤圆。
我径直走到她对面,她像是没认出我,装腔作势地问我:“娘子可是要买汤圆?”
我笑道:“好啊你个小灯笼,装作不认识我,是怕我见你笑话吗。”她这张脸,就是化作鬼我也认得。
小灯笼一脸不解地问:“敢问贵人是……?“
我看了眼小灯笼的手,粗糙多茧,是一双常年操劳的手。不知道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我要去拉她的手,她却躲过了。
小灯笼说:“娘子看着面生,怎的会认识我?”
我把小灯笼上上下下打量了遍,她黑了胖了变丑了,但就是她,这双清亮的浸着水的眸子,我不是会认错的。
突然,我看到了小灯笼的脚,是一双大脚,踩着布鞋上。
不可能。
这不可能是小灯笼的脚。小灯笼的脚,纸船般大小,走起步来,猫儿扭似的。
我见过无数次,小灯笼坐在板凳上,学王婆的样子翘着腿,把自己的小脚翘得高高的,专门显摆给我们看。
我道打搅了后便走了。
第二日,我去了王宅。
多年前王婆家遭火被烧毁了,我们都认为是意外走水,但王婆一口咬定不是,查了半月有余,竟真查出来是有人蓄意放火。
是谁呢,就是每夜敲着铜锣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打更人。
至于他为什么要纵火,我们是不得而知的。
后来王婆用出香莲的钱置了新宅。新宅子,到今,也成了旧宅了。
王宅里,王婆还在蓄着瘦马,我爹还在十年如一日地教瘦马们经史子集。
我到塾屋时,我爹正在拿着戒尺打瘦马们的手心,见着我,他激动得哆嗦了起来,手里握着的戒尺都掉了,啪嗒一声落到地上,排成一排等着挨罚的瘦马们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妮……回来、回来了,怎么没先捎封信……”
我跪到我爹脚前,向他解释说北边兵荒马乱的寄了信也不一定能收着。
我爹先是大吃一惊,而后恍如梦醒,沉吟到:“多少年了啊?北边又打起来了。”
我从王婆口里,得知了小灯笼这些年的经历。
王婆说,八年前正月里的一天,厨婆早晨推开门要去扫雪,发现门阶上窝着一个人,搬开身子一看,是小灯笼。
当时小灯笼已是奄奄一息,但她命硬,没多久就挺过来了。
康愈后小灯笼向王婆哭诉了这两年她经历的事儿,王婆怎么也养了她十来年,当年又从她身上捞了千两雪花银,见她走投无路,便收她帮着女先生调教瘦马。
女先生也日渐老了,许多事都力不从心了,教习瘦马还没训斥两句自己便先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弹琵琶拨着弦呢手却抽了筋,不时还卧病在床不能上工。
于是乎,小灯笼便成“小夫人”变成了“小女先生”。
可没过半年,小灯笼就跑了,跟一个书生跑了。
书生出自乡绅之家,家里有几分田产几间铺子,房内只有一个发妻,大他半轮,给他生了两儿一女。
小灯笼跟着书生,过了一段赌书泼茶、谈花饮月的日子。
可好景不长,书生家产不多,又不善经营,很快就闲财所剩无几,别说供养小灯笼了,就是自己的生活都难以维系。
后面书生卖无可卖,把自己家的老宅子也出了,带着妻儿投奔妻子娘家去了。
至于小灯笼,也被他卖了,买到秦楼楚馆去了。
“前一阵子见着她,红嘴白面的,在那个什么巷子口,茶楼酒肆门前,站关呢。”
最后,王婆说。
转眼开春了,一日晨起,我从客栈出去打算去集市逛逛,路过巷子口,瞧见几个人围在那看。
我也凑过去看了看,是一个女人,穿着件花红柳绿的薄袄,手边是一碗汤水,死了,不知是怎么死的,冻死的还是饿死的。
我觉着晦气,看了一眼后便走得远远的。
突然,一个十来岁的乞儿从远处跑过来,扑到了女人身上,嗷嗷大哭,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你说过……给我买糖糕吃……等你有了银子……小灯笼。”
我心一揪,捏着帕子,小步小步地走回到女人身边,仔细看向她的脸。
死前已不成个人样。
闭着眼,张着嘴。
是她。
后来我打听着,小灯笼还有个孪生姐姐,大她两岁,据说现在还活着。
一日午后,我到客栈对面去买了碗汤圆。
这个小灯笼正准备收摊,见着我,她喜笑颜开,说:“娘子赶得可巧,还剩下最后一碗。”
我问她:“每日申时便收摊?”
她回答我:“没办法,家里男人卧病,等着我照料嘞。”
我又问:“听阿姐口音,不像是扬州人,阿姐原是哪里人?”
她忙活着的手顿了下,道:“这哪里还记得,连原来家里有几口人都不记得了。”
我突然瞅见,小灯笼的鬓边别着一朵迎春花,金黄色的、盛开着的迎春花。
发觉我的目光,小灯笼不经意地撩了下鬓发,指尖掠过花瓣。
她说:“今年春来的早,是个暖春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