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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耿氏医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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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日光刺眼,周沛迷迷糊糊,听到耳边有马踏之声和熟悉的东国语言:
“这里有具尸体。”
“这里也有!”
“有没有找到活人?”
“全都死了……那群野人,那群魔鬼!他们把这曲沙县的所有活着的……都杀完了!”
周沛想叫救命,可她的嗓子被烟熏哑了,说不出话。她使劲眨眨眼睛,努力集中神智,扯下面中的布,她没有被烧死,她从火场中逃了出来,她活下来了!
她忍着伤痛从地上起身,想要去找救兵。刚走两步,低头一看,她只穿着一件内衬,虽然下摆被烧得破败,却一眼就能叫人看出是猃戎的服饰。她若是这样走出去,一定被人当作是屠城的杀手。
周沛扶着土墙站稳,再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她找到一栋废弃的土屋,从柜子里翻出一件粗麻制的衣裳,像是件丧服,她也不管合不合体,直接围在身上,将惹眼的猃戎内衬遮住,好歹看去有了些东国人的样子。
她又在地上抓了把焦土,胡乱抹在脸上,以遮盖相貌。
做完这些,她才捡起一块石头,使劲全力,砸在屋内的水缸上。
咚——
空空的缸壁震荡出一声混沌巨响,音波在毫无生气的曲沙县荡漾开来,听来是如此刺耳。
“有声音!”
“是不是有人还活着?”
“快去看看!”
一个士兵提着长枪跑来,发现了土屋中的少女。
得救了……
周沛终于支撑不住,直挺挺倒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周沛干涩的嘴中流入一丝液体,她抿了抿嘴,正是她干渴的喉咙求之不得的东西。她随即起身,大口啜饮着,因为喝得着急,被呛得咳嗽不止。咳罢,才在舌根尝出十分苦涩的药味。
一只温软的手拍拍她的后背,半是心疼半是惊讶:“你慢慢喝……”
周沛喘息片刻,直起喉咙,将碗中药汤一饮而尽,才意犹未尽地咂嘴,一边侧目看向说话这人。
她是个年轻女子,画着淡色远山眉,生着一双清眸,两眼虽分得有些开,眼神却清澈灵动,面目也和婉温善。她的头发在头后梳得齐整,单挽了个垂髻,最下面插了一柄木钗,就是普通农家女的打扮。若是三姊周妅仍然在世,大概今年也是与这女子一般的碧玉年华。
女子笑了:“我在医馆这些年,还是头一回见喝药喝得如你这般凶猛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在喝什么珍汤呢。见你肯喝药,我就放心了,你的身体许是没有大碍了。”
劫后余生的侥幸使周沛回忆起曲沙县屠城一事,她是大难不死保得小命,可曲沙县的百姓却遭到白狼军的虐杀。
她是想复仇,她以为当上猃戎的勇士就能手刃仇敌。谁知事与愿违,她做了蛰日特的帮凶,害了一城人的性命。
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口井,是溺死周妅的那口井。
她咬紧牙关,努力将眼泪扼住。
女子见周沛双目低垂,眼眶红红,似乎要哭出来,又急忙安慰道:“你怎么了?是觉得伤口疼痛吗?还是哪里又不舒服?”
周沛心中思绪万千,她有千言万语想说,可她在草原生活多时,算起来,已有四年没说汉文,一时半会儿不知该如何措辞。
周沛一言不发,想要下床,女子急忙来拦她:“你身上多处受了箭伤,背上还有鞭痕和淤青,好多伤口还没长好,又遭了火熏,还是在床上歇息着,不要下来了。”
周沛低头一看,身上已被人换了干净衣裳,腿上,胳膊上的伤口都用纱布包裹着,唯有颈间空空荡荡,她心一惊,哑着嗓子问:“牙?牙呢?”
女子被她吓一大跳:“什么牙?”
周沛急得语无伦次:“牙,牙!狼!”
女子恍然大悟:“是不是狼牙?在这,在这。”说罢,女子立刻转身,从一边的桌案上拿来布包,周沛一把夺过来,解开一看,里面躺着一颗洗得干净的狼牙。周沛将狼牙挂在颈上,才感到一丝心安。
周沛没能从家人那得到任何遗物,她无处寄托思念,只能让这颗狼牙时刻警醒自己不忘家族的仇恨。
女子见周沛面带怒容,沉默不语,连忙解释道:“给你治伤的时候,我担心狼牙上会有病虫,怕使你病情加重,便先将项链取了下来。我猜到这颗牙对你十分重要,便将它清洗干净后包在布里吸水,忘了还给你了,请你不要生气。”
周沛点点头,她知道女子是好意,是自己反应过度了。她将要说的话在心中构想三遍,才问道:“多谢恩人救命。请问恩人如何称呼?此处又是何地?”直到几句话讲完,周沛才意识到自己的嗓音变得十分沙哑,也提不高声调,许是嗓子被火熏坏了。乍一听,倒像是个少年在说话。
女子见她无碍,起身收拾手边的药碗,一边说道:“这里是耿氏医馆,我叫耿问蓝,治病救人是我的本职,你不必叫我恩人,同他人一样,唤我耿娘子就行了。”
耿氏?
周沛觉得这个姓十分熟悉,仿佛曾经在哪里听过,只是大火将久远的记忆片段熏得难以解读,耿问蓝继续安慰着她:“可恶的猃奴竟然屠城,偌大的曲沙县只有你一人幸存,那夜的事想必一定十分可怕。不过如今你可以安心了,我们在五十里之外的凉风县呢。这里有重兵把守,县令也向朝廷请求增兵了,猃奴是必不敢来犯的。”
周沛没有细听她的说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忽然她想起来,严先生曾提到过世代行医的艽(jiāo)南耿氏。而且当年嫡母温夫人怀着立冬时,周贵人曾指派了一位宫中太医上门来诊脉,似乎也是姓耿!
周沛问:“耿娘子,你姓耿?可是左耳右火的耿字?可是与昌都长安宫中耿太医同姓的耿字?”
周沛接连问了几个问题,耿问蓝来不及回话,沉思了一会儿,才点点头,一一作答:“没错。家父的确在宫中做过太医,不过那都大约是……七……八年前的事了,如今他早已辞官,带着我和家兄在凉风县开了医馆。哎,你是如何知道家父曾做过太医的?”
果真是姓耿!当真是巧!
周沛记得清楚,当年正是因为耿太医说了温夫人腹中胎儿过大,刘媪以此为借口,哄骗祖母找巫师跳傩舞埋泥人,还将包有先帝遗物的布袋子交给周家一同埋下,正是因为耿太医说的这句话,给了奸人诬陷周家的可趁之机。
谁知会在他乡遇“故人”呢?
不过温夫人当年生产立冬时确实不顺,不知这耿太医当年是已有诊断而如实相告,还是被人买通故意如此说,却误打误撞成真了呢?
最可怕的猜想,便是这个耿氏,也是当年陷害周家的凶手之一!
周沛不敢立即发作,将心中所想暗藏于心,撒了个谎:“曾听说耿太医医术高超,救人无数,今日耿娘子救了我,又说是姓耿,我两相联想,这才猜到的。”
耿问蓝和婉一笑:“你倒是个心思灵敏的孩子。说了这么多,还不知该如何称呼妹妹呢?”
周沛没打算真实相告,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我叫好好,黄好好。”
周沛在耿氏医馆住了一些时日,期间军中多次有人来问,大约是关于那日屠城之事。周沛害怕自己的容貌被人认出来,总让耿问蓝替她称病,不便见客,如此应付了几次,大概是军士也觉得从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身上问不出什么东西,渐渐地也就不来了。
如此正遂了周沛的愿。
周沛又向耿问蓝打听任杰和任吾幸的下落,耿问蓝答说,曲沙县官署的县长早换人了,原来的任县长似乎因犯了什么事被抓了。
周沛心弦一紧,不会是因任杰向自己通风报信而被奸人陷害了吧?转念一想,又松口气,只是被抓,人没死就好,只要人还活着,就还留有余地。
周沛受的箭伤均不在要害,耿问蓝给她用的药方也极其管用,内服外用,双管齐下。不出半月,身体便逐渐康复,可她的心情却越来越焦急,只因对于耿氏的调查仍没有一丝进展。她故意装病赖着不走,继续由耿问蓝照顾,一边偷学着一些简单的医治之术。
耿问蓝是艽南耿氏陈老夫人的孙女,她的父亲是陈老夫人的第三个儿子,还是曾经昌都长安宫中的耿太医,耿炘,就是上门来给温夫人诊脉过的那位。
耿问蓝继承了耿氏的医术,县内有许多妇女得了隐疾,不便与耿大夫言说,都是由耿问蓝来医治的。
周沛想直接找到耿大夫去问清缘由,可一连半个多月都没见过耿大夫的面,问了才知,他恰巧在半月前去了壶州访友,周沛只好先向来医馆治病的病患们打听。
人人都说,耿大夫医术十分了得,耿大夫的次女,耿问蓝,也是颇得耿大夫真传。除此外,父女俩性情相似,细致温和,不论病患是王亲贵族还是平头百姓,问诊时均一视同仁。
病患们也说,耿氏一族甘愿辞去宫中官职,舍去世代荣华富贵,来到边陲小城治病救人,如此医德,如此仁心,堪称“神农再世”。耿问蓝出身医药世家,年纪轻轻便治愈过不少疑难杂症,难能可贵,还被县民叫作“女中扁鹊”,赞誉颇高。
面对这样一对心地善良的父女,周沛实在挑不出刺。
耿氏医馆这般好评如潮,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耿大夫的长子耿垣,他从小资质平庸,为人胆小懦弱,又极好面子,喜欢穿华贵的衣服,没什么可提的。
所以这回耿炘去壶州访友时特地戴带上了耿垣,为的就是让儿子长长见识,留勤劳能干的耿问蓝在凉风医馆独当一面。
耿氏是否真的无辜,他们果真与当年的周氏巫蛊一案无关?
可周沛心里明白,耿问蓝表面上柔顺随和,却未必毫无城府。
周沛本就面容不俗,洗去了满脸血污后,更是难掩异域神貌,任谁来看,都能猜出她不是土生土长的东国人。
可耿问蓝从来不拿此事过问,军士来的时候也只字不提,待她是个普通的东国孩子,除此外,周沛伤重时,是耿问蓝就将周沛身上的血衣换下,她一定看到过周沛贴身的内衬衣。耿问蓝做事又如此细致,一定早就发现她的猃戎身份了,耿问蓝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不说?
正常人不在军士面前提起,也一定会找机会问问。但周沛在耿氏医馆住了半月有余,耿问蓝对此事闭口不谈,除非——耿问蓝知道些什么。
周沛是隐姓埋名到此地的,她临时反叛白狼部落,显然是无法回到草原了,她也不愿加入那群魔鬼。但她复仇的心情不减,她想为周家平反,如此看来,只能加入东国。
既然她在东国,就不能有把柄被握在别人手中。
这日,耿问蓝在医馆坐诊,周沛在院子中晒太阳,耳朵却没闲着,仔细听着房内的动静:
“……耿娘子,多谢你了。这病啊反复折磨老婆子我十几年了,老身从没想过要治,都是熬过来的,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多亏了你,在你这看了两年,又是喝药又是针灸的,竟叫老身这病都好了大半。你真是医术高明啊!”
耿问蓝笑着,一边又拔掉几根针,嘱咐道:“问蓝既学了医术,治病救人,都乃分内之事。老夫人不必客气的。还请老夫人记得,明日还是这个时候上门来,再灸半个时辰。”
“一定一定。多谢耿娘子了。”
老妇人道了谢,耿问蓝周道地将其送到门口。
周沛趁耿问蓝走远,从后者那偷了一根长针来。
那根针,是耿问蓝拿来治病救人的针。
周沛将针藏在袖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