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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心无改(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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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王出世,不只吸引了各大门派,里面还混着朝廷的人。朝廷内部有个只听命于皇帝的监察院,名叫同尘监,由修士组成。”
朱英吃了一惊:“修道之人不可干涉红尘,更不能掺合国事。”
“是,所以全是些修为不高的散修,作为皇帝的耳目。”
朱英费解:“为何要特意用修士作耳目?”
“自然是窥探修士,才需要修士作耳目。”宋渡雪语气淡漠,不愿多言,只道:“南梁皇室得以在门阀混战中杀出重围,离不开仙门暗中相助。如今他们皇位已稳,不盯紧修士,皇帝如何睡得着觉。”
两百年前,大梁国外有察金入侵,内有士族叛乱,加之天下旱、时疫生,使民生凋敝,路有饿殍,生人相食。
彼时三清山掌门宋仪游历四方,深感即便是仙士,凭一己之力也难救万千流民,道:“生灵涂炭,哀鸿遍野,虽非邪祟之祸,若袖手旁观,仪道心难安。”
遂在众多起义之人中选中一名心性赤诚、亦有勇猛的庶民,暗中多加帮扶,只愿其早日平定天下,使黎民百姓有一隅安身之处而已。
这名庶民就是后来南梁的开国皇帝。
朝政国史,朱英一概不知,既然不知,便没有妄作评价的资格,她只安静听着。
宋渡雪却话锋一转:“你可知前太傅崔惟?”
“不知。”
宋渡雪轻轻叹了口气:“崔公为帝师,学富五车,秉公任直,从当今皇帝六岁开始,倾囊相授十年。于十二年前寿终正寝。”
“他死后第四年,曾经的政敌发难,诬告他以职位之便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皇帝大怒,命彻查此事,抄其家,掘其墓,狱其子。崔公三儿一女,尽数死于严刑拷打,孙辈十三人,十二人病死冻死饿死于流放途中,生前提携过的后辈门生更是受牵连无数,最为亲密的几人全被革职斩首。”
“直到现在,这个名字都不被允许在皇帝面前提起。”
朱英听得目瞪口呆。
能对从小教导自己的老师下此狠手,帝王心术,何其难测。
宋渡雪却目光一凝:“崔公十三位孙辈中,十二人惨死,唯有一名彼时才五岁的小女孩被其父母秘密托付给了他人,得以逃过此劫。”
朱英猛地反应过来什么:“难道……”
“崔公对那人有伯乐之恩,为了救崔家最后的血脉,他连自己的挚友也没透露,顶着畏罪而逃的名声人间蒸发,抱着孩子一步步走上了三清山的千级石阶,走了一天一夜。现在他们二人的画像还挂在悬赏令上。”
“那个女孩就是潇湘,”宋渡雪定定地看着她:“她有名字,她叫崔舒泠。”
朱英彻底愣住了。
其实还有一点宋渡雪没说。
三清山里并不是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活菩萨,原本打算将这一大一小两个烫手山芋拒之门外,迟迟不愿为他们打开封山阵。
后来是宋渡雪的爷爷、宋家家主宋玄修看不下去,退后一步,说三清山不插手人间事,若是这女孩肯拜入仙门,就收下她。
当时不仅宋玄修在场,三清山的好几位长老也在场,五六个气场强大得能让成年人腿软的大能修士团团围住才五岁的小女孩,让她拜师,念誓词,发誓断绝红尘、抛弃过往。
不知道别人跟她说过什么,但潇湘,或者说崔舒泠才刚一被放到那些长老中间,便开始哭,从头哭到尾。
宋玄修好言好语相劝:“小姑娘,你只需念一遍就好,若是不识字,可以跟着我念。”
她却只是哭,哭得连气都好像喘不上,更别提发誓了。
宋玄修无可奈何。
他虽是掌门,可几位长老不同意,他也没有违背门规、擅自收下这孩子的权力。
他只能抱起小女孩,叹了口气,一边安抚地拍着她的背,一边往外走,准备将她还给守在门外的青年,还给山下等待着她的颠沛流离、家破人亡的命运。
没想到一出门,恰好遇见路过的宋渡雪。
宋渡雪被小女孩惊天动地的哭声吸引,好奇地凑过来,一抬头,就撞见了自己亲爷爷笨拙地挤眉弄眼。
幸好宋大公子自幼天赋异禀,聪慧过人。
他端详了一会宋玄修滑稽的表情,噗嗤一声笑了,指着他怀里的小女孩说:“这个妹妹好可爱,留下给我作妹妹好不好。”
宋玄修大喜过望,崔舒泠一脸茫然,门口那名风尘仆仆的青年长舒一口气,当场脚下一软,昏倒在地。
从此崔舒泠就成了潇湘。
“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大肆带人一起寻她。一旦被同尘监的人认出,不仅是她自己,你,我,包括三清山都会受到牵连。”
三清山收留多少作奸犯科的罪人都无妨,但不能收留罪臣之女,有插手内政之嫌。
老祖宗在这事之上说得实在正确,仙门与朝政本就该界限分明、各行其是,宋仪以修士之力干涉国运变迁已属大逆不道,这才导致如今三清山与南梁皇室的关系过于暧昧,平衡越来越难以维持。
听毕,朱英微微颔首,以示了然。
宋渡雪正专心等着她表态,没想到态没等到,朱英突然拔剑出鞘,冲他身后的树林深处厉声喝道:“出来!”
一阵窸窸窣窣地响动后,垂头丧气的朱菀乖乖出来了。
朱英愕然:“菀儿?你跟来做什么?”
朱菀委屈地吸了吸鼻子:“我不放心你们嘛……”
朱英哭笑不得,“噌”的一声收剑:“那你藏在那边做什么。”
她身后响起一道清清冷冷的少年音:“没有藏,你们没有灵力,发现不了而已。”
正是许久不见的朱慕。
一别数日,找揍的功力又有精进,句句照着人的痛处戳。
宋渡雪眸光一闪:“你们全都听见了?”
朱菀耷拉着肩膀:“听见了啊……都怪我,不该跟她说那些,没想到是这样……我再也不跟人瞎讲什么道理了,真蠢。”
倒是很会吃一堑长一智。
朱英沉声,严肃警告道:“听见了便听见了,但今后再不许提,只能烂在肚里,明白么。”
朱菀太傻,朱慕太直,都不是什么让人省心的料。
直到二人点头保证,朱英才又道:“夜要深了,你们快回家去。”
朱菀第一个不同意:“我要跟你们一起!”
朱英蹙眉:“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也不会用术法,来添什么乱?”
朱菀急道:“我能跑!我跑得可快了,如果遇到危险,我会自己跑的!”
不怪她急,现在知道了潇湘这般悲惨的身世,再回想她说过的那些话,那都什么混账话啊!简直不能再伤人些。
这小丫头虽平日顽劣调皮,胸口跳动的却是颗与朱英一脉相承的赤子心,此时简直肠子都悔青了。
“姐,我得去,不然我会愧疚死的。”
她一手紧紧攥着朱英的袖口,仰着头,眼睛里隐约闪着泪花。
朱英忽然就说不出管教的话了。
她想,如果是我,与其守在家里自责一夜,不如犯一犯这趟险,总归能求个心安。
便叹口气,妥协了:“我让你干嘛,你必须听话,如果你不安全,无论怎样都是在拖后腿,明白了么。”
朱菀眼前一亮,一把抱住朱英,像只狗熊一样挂在了她身上:“姐!你最好了!”
还没等她在她姐高大威猛的身上蹭个够,朱菀勾在朱英脖子上的手猝不及防被人捉住了。
“这是麒麟骨,戴好,修为低一点的邪祟不敢伤你。”宋渡雪将一只遍布金纹的幽黑手镯套到她腕上,还不忘警告:“不过只是个狐假虎威的幌子,本质没有任何威力,不要以为有这个就可以为所欲为。”
朱菀受宠若惊,撒开手朝他扑过去:“哥!你是我的亲哥哥!”
宋渡雪满脸嫌弃地闪身躲开。
朱英无奈摇头。
她望向朱慕:“你……”
“我不去。”朱慕倨傲地后退一步,与他们划清界限:“我来是为了警告你,如果不想死,就别去。”
朱英不知道他又在八卦镜上看到了什么,轻轻一笑:“你不是向来盼着我死吗,怎么还操起这份心了。”
朱慕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好半晌才默默道:“……信不信由你。”
“我没说不信,我信。”
朱英侧首朝西边望去,那里挂着仿佛从九霄碧落垂下的一川河水,在黑夜中不甚分明,只能听闻其穿云裂石的巨响。
与她梦中的景象几乎一模一样。
“我信,但我不服。”朱英收回目光,握紧了手中银剑:“我倒要看看,这贼老天给我写的,究竟是个什么命。”
正道毁她灵台,邪道伤她亲友,朱英觉得自己既像一个香饽饽,又像一个狗不理。
只手遮天的大人物们各怀心思,有的欺她,有的护她,却没一个人肯纡尊降贵地告诉她原因,也没一个人肯听她说话。
没人会受到这样的欺辱还不生气,朱英也是人,所以她生气了。
她冷笑一声:“想引我来,好,我来。”
“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让我听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