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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心无改(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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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修长干瘦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捋过怀中小兽的长毛,那小兽猫一样大,朱红眼,头生两角,被他抚得很是舒服,满足地打了个呼噜。
房门咯吱一声响,一名灰袍男子垂首疾步而入。
衣袍一撩,单膝跪下,呈上一纯黑卷轴,轴尾刻着个暗红钩:“长老,残月杀楼来信。”
青虚漫不经心地抬眸,指节在那小兽头上轻敲两下,小兽立刻乖巧跳走。
两眼扫完卷轴内文字,他手掌虚虚一捏,卷轴便化为齑粉。
“这个残月主……”
短短几句,目中无人,颐指气使,免不了让青虚蹙眉。
但他很快恢复了淡泊从容的模样:“按他说的做。”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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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自在堂,朱菀是高兴了,一路蹦蹦跳跳,潇湘却始终闷闷不乐,丧气得连朱菀都看得出来。
“喂,你怎么了?”朱菀用手肘撞了撞潇湘。
潇湘忙着顾影自怜,跟野猴子哪有什么话好说:“没怎么。”
朱菀却一旋身转到她面前,弯腰从下面瞅她的脸:“哇,嘴都快撅到天上去了,还说没事!”
潇湘立刻扭头,朱菀还看不懂人脸色似的:“我猜猜,是不是因为你家大公子不理你啦?”
潇湘终于转过脸正视她,略有怒意地站定:“跟你有什么关系!”
朱菀瘪瘪嘴,直起身子耸了耸肩:“没关系,关心你一下而已。”
她一说“关心”,潇湘就发不出脾气了,好半晌才憋出一句:“哼!”
朱菀却闲不住,没安静一会,又去撩拨她:“喂,我说,你是不是喜欢他啊。”
她长在自由自在、清净端正的朱家,家风虽严厉,却从来以品行实力为重,并不以出身看人,因此对世人高低贵贱之分的认识只有话本上那一点,从未亲身体验过。
她根本不知道“身份”这简单两字是多么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
潇湘被她这句大逆不道的话惊呆了,闹了个大红脸。
“我、你、他、我……”
她好像不会说话了,磕磕巴巴好半晌,才突然不知为何发了火,猛一跺脚,一甩手:“就是喜欢又怎么了?公子这么好,我凭什么不能喜欢他?!”
叫嚷得气势汹汹,眼睛却噙着泪。
朱菀瞅她许久,不吭声。
第一面见到潇湘她便笃定此人是个小肚鸡肠、矫情扭捏的讨厌鬼,两人冤家路窄四个月,朱菀更加确信自己判断得分毫不差,可却居然越来越讨厌不起来了。
潇湘说完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没等朱菀开口把她骂醒,先自己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一哭,朱菀就束手无策。
这小混蛋一筹莫展半晌,才想起这是自己挑的事,一边手忙脚乱地拍她的背,一边安慰道:“哎呀,你们没可能的,他不是一早就跟我姐有婚约吗……”
“要你提醒!”潇湘哭得梨花带雨,愤怒地打开她。
力道很足,一点不像个弱柳扶风的纤纤女孩,朱菀白嫩的手臂上顿时浮现一个红红火火的巴掌印。
她也不生气,绕到另一边换只手继续拍:“……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个他?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到现在他都没看上你,以后哪还有戏?不如趁早换个人喜欢呢。”
潇湘简直不知道这人是在安慰她还是故意来气她,直被她说得咬牙切齿,心头哀伤全被怒气盖过,柳眉倒竖,凤眼眦睚,眼泪都气回去了。
“我又没说一定要嫁给他!”
朱菀手上一顿,瞪着眼:“你不是喜欢他?”
喜欢不喜欢的,潇湘其实不知道。她只是忽然有了巨大的危机感,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不会永远像如今一样,是宋渡雪身边最亲近的人。
宋渡雪会长大,会遇见很多人,会有更喜欢的人,她的位置只能一降再降。
“你又不想嫁给他,又看不得他喜欢别人,那你说说你想干嘛?”朱菀拧着眉头,欲跟这个小气鬼讲讲道理:“你总不能让他一辈子只围着你转吧?”
“潇湘妹妹,世上没谁应该一辈子只守着一个人,知道不知道?他只守着你,那他的父母怎么办?亲人怎么办?朋友怎么办?未来的妻子怎么办?儿女怎么办?还有,他的志向和抱负怎么办?”
朱菀一口气说完这么长一段有道理的话,简直要被自己的境界折服,还没陶醉一番,却不知哪里戳到了潇湘的痛处,一张小脸唰地褪尽了血色,惨白如纸。
“……你、你没事吧?”朱菀见她脸色大变,心头一惊。
潇湘却跟失了聪一般,呆愣原地好半晌,拔腿就走。
朱菀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追,在她背后喊:“喂!你上哪去!”
潇湘却听不见了。
她好像昏了头,又好像从没这样清醒过,脑中独独剩下一句话:“原来他们所有人,一直都和我不一样。”
“只有我不一样。”
闻之振聋发聩,见之触目崩心。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上哪去,只是想远远离开这个不属于她的地方,深一脚浅一脚地不停往外走,直直走出朱家大院,走到了鸣玉岛后山上。
后山郁郁葱葱的高大树木枝叶相连,密实得连光都透不进来,林中寂静晦暗犹如傍晚,潇湘找了块平整的地方,抱着腿,蹲下了。
闾山万丈飞瀑的轰鸣遥遥递来,竟带给她许多安全感。
这女孩将头撑在膝盖上,呆呆注视着地面虫豸来来往往、疲于奔命,借以短暂忘记萦绕在她心头的无限孤独。
她睡着了。
午时,玄阳长老带着三清山的人离开,岛上瀛洲修士随即消失。
日落,朱菀听闻看守朱英的那些人都已离去,兴高采烈地跑去叫她来家里吃晚饭。
一进门,却看见两张严峻的面容。
朱英神色肃然:“菀儿,你下午见过潇湘么?”
朱菀保持着推门的姿势僵在原地:“下、下午?没有啊,她怎么了?”
宋渡雪摊开手掌,一只白玉打造的锦鲤躺在他手心,小鱼被一道极明显的裂缝从头贯穿到尾:“她的那块双鱼佩碎了。”
双鱼佩两式一对,一黑一白,互有感应,一损俱损,宋渡雪来蜀中前特地给了潇湘一只。
他吸了口气,强压下心头焦急:“双鱼佩的材质为灵犀玉,很难摔坏,唯有灵气或煞气能摧毁。她可能出事了。”
“可是、可是我上午还跟她一起出去的啊……”朱菀忽然想起潇湘最后的不告而别:“等等,我早上好像气到她了。”
朱英:“你们怎么了?”
朱菀抿了抿唇,觑着宋渡雪,有些犹豫。
这可是女孩子间的秘密。
宋渡雪眉头蹙起,话中罕见地带上了火气:“她有什么事我不能听?”
朱菀居然被这个比她还小一岁的孩子凶得愣了愣,见他眼中焦急不假,才开口一五一十将她们的对话复述了遍,心中还有些出卖了潇湘的愧疚。
听到“就是喜欢又怎么”的时候,宋渡雪只是怔了怔,一张小脸端端正正,写满光明磊落,反而是听到“父母怎么办?亲人怎么办?朋友怎么办?”时,他的脸色也唰地变了。
“她最后往哪个方向去了?”宋渡雪径直打断朱菀。
由不得他不着急,他并不随身携带双鱼佩,直到不久前回房时发现潇湘不见踪影,这才拿出来查看。
也就是说,潇湘也许已经遇到危险许久了。
“往……后山。”
宋渡雪抬脚便走:“我去找她。”
朱英一把扣住他的肩:“先去找人帮忙。”
宋渡雪回头,目光含着戾气:“不行。”
朱英不解:“为何?”
“伤她的人不是你们家能惹的。”
“为何?”
“……原因不能说。”
“对我也不能?”
宋渡雪动作一顿,半晌才略一颔首:“是。”
肩上力道一松,身后那人走了。
宋渡雪闭了闭眼,知道朱英生气了。
不过这番说辞的确非常无理取闹,他转了转腕上多宝镯,心中叹一口气。
看来只能他独自前往了。
却没想到前脚刚迈出门槛,身后便响起朱英的声音:“菀儿,如果有人问起,你帮我们瞒一瞒。”
一回首,身姿修长的少女手持一把银剑朝他走来,脸上若有所思:“假如伤她的是邪祟,你我二人都没有灵力,很难对付。既要去后山,不如顺便去天心堂把龙泉偷来,反正你也不会用剑,拔出来给我用正好。”
龙泉若是听到她此番歪路子言论,定要气得给她两下。
“走啊,还愣着做什么。”朱英冲他一扬下巴。
宋渡雪眨眨眼,嘴角噙着一点无奈的笑:“这样你还愿意帮我?”
“怎么?”
“没什么,”宋渡雪舔舔嘴唇,深吸一口气,目光重新凛然起来,话中却还残余戏谑:“姐姐大公无私、见义勇为。在下佩服,佩服。”
*
永宁一十六年,七月三十日,戌时。
后山密林里,两人在一块大石旁捡到了碎成数瓣的黑鱼佩。
“……我想我说对了。”朱英抱着臂。
无须多言,二人都嗅到了此地留下的一缕淡淡的腐臭味,地上蜿蜒着断断续续、蛇爬一样的黏液,是邪祟留下的痕迹。
虽为仙门,朱家却朴素过头,连保护法阵都没有,只拿紫阳湖当个天然屏障,若是有意,修为稍高的邪祟的确可以上岛。
宋渡雪站起身来,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怎么是邪祟……她也太倒霉了。”
“不,不一定是她倒霉。”朱英往那臭气绵延的方向看去——一路往西,直指闾山瀑布。
朱英想起了那个每夜都会重复一次的梦。
“也可能是被抓去当了诱饵。”
不顾宋渡雪的惊异,朱英仿佛早有预料,淡淡道:“所以要么我们去找人救她,要么我去把她换出来。”
“现在能告诉我为什么不叫帮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