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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葬花吟(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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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一户名门望族,家中有位小姐备受宠爱,要星星便不给月亮。”
“一日,小姐乘轿春游,无意间看到街角躺着一只无主的小白猫。小姐第一眼见这猫,就觉得与自己有缘,便叫家丁前去把小猫抱来轿中细看,这一看,更是觉得此猫仿佛与自己心意相通。”
“小姐如获至宝,亲手抱着猫回家,每日用牛乳沐浴,红肉喂养,丝绸缝衣,紫金刻铃,对待小猫好像亲姐妹一般。”
自称韩七的男人砸砸嘴,好像亲眼看见了故事里浓稠的牛乳和肥美的红肉,情不自禁为小姐的用心感叹。
就是不知道他一个瞎子乞丐,究竟清不清楚牛乳和红肉到底是什么味道。
朱菀也是不讲究,就地抱着龙眼酥在这老乞丐面前蹲下,津津有味地听了起来。
“可是没过多久,家里人都说这白猫不祥,养在家中恐冲了老祖宗的安康,不顾小姐拼命阻拦,最终将那猫抱出去,寄养在了一名熟识的佃户中。”
朱菀最烦不祥这二字,此时听到这里,心中已经情不自禁偏向了小姐。
“佃户虽待此猫比自己爹娘祖宗还要认真,但此猫却是个通人性的,总想着回去找小姐,佃户只好打了个笼子将它关起来。白猫心知自己再也无法见到小姐,悲痛欲绝下,日日滴水不进,只对着小姐院子的方向不住叫唤,很快便饿死了。”
朱菀愤愤:“真是没道理,我还从没听说过,一只小猫也能冲了谁呢!”
韩七笑了笑,虽然笑容温和,但放在这张一言难尽的脸上,把他满脸的褶子都扯得皱了起来,实在难以褒赞。
“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却没想到不久后,小姐竟逃脱了家里人的看管,独自一人找到佃户,要见自己的猫。”
“佃户惊恐至极,自己在前院与小姐周旋,叫媳妇赶紧去四邻八乡抱回一只样貌相似的白猫来。小姐抱起猫,问:‘怎感觉瘦了’,佃户答:‘离了小姐,精神不振,所以瘦了。’小姐又问:‘怎与我不亲了’,佃户答:‘许久不见,总要生分,不日便好了’,小姐再问:‘臂上红痣怎没了’,佃户大惊,忙用桌上绣针刺出一个血洞:‘小姐再看,红痣可还在?’”
“小姐欣然离去,当夜,却梦见白猫踏月而来,朝自己哭道:‘当年两纸婚约好情谊,怎被一副皮囊迷了心?如今它鸠占鹊巢新妆翠,可怜妾枯骨沉塘无处归。’”
也不知到韩七从哪里学来的调调,这一段被他捏着嗓子细声细气的咿咿呀呀了出来,本是深情悲戚的词曲,却给他唱得好似在给人吊丧,若是让作曲人听到恐怕少不了给他两板子。
“然后呢然后呢?”话本戏曲之类,朱菀看了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此时心中颇为期待,因为按照惯例,后面就是小姐惩奸除恶、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一曲终了,小姐从梦中惊醒,大怒,连夜叫人逮了佃户来逼问。佃户禁不住严刑拷打,一边磕头,一边交代了真相,将院中阶石都磕成了赤色。”
“小姐却不解气,去庙里对着土地神哭道:‘土地公哎,那些野奴办事不力,伤了小女的心。啊唷唷,小女是肠也断,泪也干。只能跪求神仙显灵,将他们剥皮抽筋、粉身碎骨、永世不得超生。他日成真,定叫你金银塑身,日日香火不灭。’”
韩七忽然压低了声音,沾满了污泥的指节按某种独特的韵律在他那破碗边沿敲击着,配合他沙哑的嗓音,让人感觉一股寒气顺着脊椎骨缓缓爬了上来。
“可怜的佃户哟,粪坑淹死了儿子,扁豆噎死了女儿,石磨砸烂了媳妇,镰刀插穿了自己。一家人齐齐整整,永世不得超生哟。”
这骤然出现的血腥反转将朱菀砸了个晕头转向,她愣了一会,磕磕巴巴地追问:“然……然后呢?”
韩七抠了抠自己腿上的蚊虫包,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没有然后了,故事结束了。”
这算哪门子故事啊!
本想听个大快人心的结尾,却发现故事的结局比韩七那生满烂疮的脚还要一言难尽的朱菀怒了:“这是什么土地公,怎么能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而且虽然养死了她的猫是佃户不对,但小姐怎么能因为这点事就诅咒人永世不得超生呢!”
韩七反问道:“怎么不能,江南百亩良田收,仍有贱民死街头,边疆捷报嫌马少,七旬老妇办新丧。人命贵,贵如天,却贵不过官家小姐怀中一只乌圆。”
朱菀听不懂这些稀奇古怪的话,只觉得哪哪都很离谱:“你都在嘟囔些什么东西……况且冤有头债有主,小姐不去找抱走她猫的人报仇,却找佃户报仇,不是搞反了吗?”
“阿唷,我的好姑娘,这世上可没那么多冤有头债有主的故事。”韩七牙疼似的咧了咧嘴,又自顾自地打着板子唱了起来:“冤无头,债无主,看不破,情何度。只得碾死道旁的蚂蚁,踹飞门前的母鸡,了却下心中郁结,却招惹上更多因果。痴儿哟,痴儿哟……”
朱菀左思右想,觉得故事里的小姐看似很有道理,干的却是奸佞妖邪的疯狂事,而这老乞丐看起来神志清明,却居然觉得小姐的做法情有可原,恐怕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这么一想,她默默往后挪了几步,试探着轻手轻脚地站了起来,见韩七仍在唱他那哭丧的调子,没注意到自己,立刻兔子一样飞快地跑了。
韩七仍跟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蜷在街角独自拉长了嗓子喊道:“痴儿哟……”在喧嚣忙碌的早市中嚎成了一道格格不入的晦气风景,居然也没人来叫他闭嘴。
好像除了朱菀,根本没人能看见他的存在一样。
待朱菀气喘吁吁地跑回顺德客栈,楼下大堂中已零零散散地坐了不少吃早饭的客人,朱英等人却很好找——因为就属他们桌子上摆的菜最多,桂花糕、豌豆黄、海棠酥、千层糕等等等等,密密麻麻摆了一桌。
朱英和朱慕为了修行,平日都能辟谷则辟谷,因此实际上那能够十个人吃的分量只有宋渡雪和潇湘两人吃。
这小公子挑得很,拣起一块咬上半口,若是觉得不对自己胃口,便直接丢在一旁不要了,浑身上下写满了穷奢极欲。
朱英觉得他纯属没受过饿不知柴米贵,但宋渡雪花的都是自己的钱,轮不到她指手画脚,于是干脆选择了眼不见心为净地扭过头看窗外。
见到从门口进来的朱菀,她有些惊讶:“菀儿?我以为你还没起呢——一大早干什么去了?”
朱菀本想给她姐说说那个疯疯癫癫的老乞丐,但不知为何,现在再回想韩七讲的故事,总感觉有股说不出的诡异与违和。
因此话都到了嘴边,又被她鬼使神差地咬着舌头咽了下去:“那个……我去给你们买好吃的啦,快来尝尝,这可是奉县名小吃呢!”
“……”朱英扶额,无可奈何地敲了敲朱菀的脑袋:“下次别一个人乱跑了,叫牙婆给你抓走卖了,我们上哪找去。”
“哎呀,我机灵着呢,没人拐得走我。”朱菀笑嘻嘻地打开怀里纸包,待朱英拿完后又端到朱慕面前去:“木头,你也尝尝。”
朱慕目不斜视地平视着前方,好像那窗框上绣了花似的:“色声香,味触法,皆为尘。人之贪念痴嗔,皆由六根起,六根染六尘……”
朱菀啧了一声,抓起一块秀气的酥饼直接塞进了朱慕嘴里:“好了,你现在已经不干净了,可以吃了。”
“……”朱慕保持着嘴里被塞了半块饼的姿势,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朱菀,仿佛忍受着多大痛苦一样咬了下去,不过他舒展开的眉头还是出卖了他觉得味道不错的事实。
金陵城中没有这样的糕点,宋渡雪觉得新奇,也纡尊降贵地拈走了两块,一块递给潇湘。
潇湘心中还记恨着昨天的仇,虽满脸不情不愿,却还是看在宋渡雪的面子上,勉为其难地咬了一口,算是接受了。
“姐,我们今天干嘛去?”朱菀也不跟宋渡雪客气,挨着朱英一坐下就往碗里夹了俩桂花糕。
朱英垂眸将手中茶杯转了半圈:“去范府看看。”
“你不相信范家人说的?”朱菀仓鼠似的鼓着腮帮子边吃边道:“但都到这时候了,他们还不说实话,不是自己找死吗。”
朱英微微蹙起了眉。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但她一想起那道莫名其妙又叫人毛骨悚然的灵感,就觉得范府中肯定不简单:“你说的对,但我总觉得那间宅邸有问题。”
她用手背拍了拍一旁默不作声专心吃酥饼的朱慕:“朱慕,你有什么感觉吗?”
“有,但也没有。”朱慕高深莫测道,如果他的嘴边没有沾着酥饼屑,会更唬人:“太乱了,我看不清,只能看出阴阳失序,涣散不稳。”
见到众人满脸的疑惑,他不得不又补充了一句:“……就是有事要发生了的意思。”
朱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还用你说。”
“建议你们去仔细查查那个范家。”宋渡雪咬了一口油炸果子,很是费解这种又油又硬的难吃东西究竟是为什么会被创造出来。
他满脸嫌弃地将缺了个口的果子丢到一边,漫不经心道:“他们家的外景和院落布置得十分讲究,远远超出了一个小小县令能负担得起的豪华程度。”
宋大公子人才十三岁,就能随便甩出一句狂上天的“小小县令”,朱英真担心他再长十年,怕不是要说“小小皇帝”了。
“你是说范家有贪污受贿的嫌疑吗,可这跟厉鬼的事有什么关系?”涉及到正事,即便朱英再怎么满心腹诽,也得装出一副虚心求学的样子不耻下问。
宋渡雪也是给点面子就能灿烂盛放,立刻高高扬起眉头,摆出一副大发慈悲告诉你的模样:“不止贪污,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五品以下的官按情理是不能修超过三进的私宅的。那个范府明显不止三进,他们家一定有关系不浅的靠山。”
“今年是当今即位第十六年,四年一届的大考绩马上就到了,如果这个时候查出了事,恐怕要牵一发动全身地扯出来一堆问题。”
宋渡雪轻轻捻了捻沾上面粉的指尖,他看起来只是个漂亮的世家小纨绔,说起这些朝廷官员间的沉疴却如数家珍,甚至还戏谑一样地笑了笑:“所以如果背后真有涉及人命的大案,不死到临头,他们都不会说实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