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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葬花吟(五) ...

  •   朱英一行人到达范府时,杨净玄正在主持做驱邪祈福的法事。

      说是驱邪祈福,但这个“福”是来了还是没来,没人能说得清,而这个“邪”若是能摇摇铃洒洒水就驱得走,也不需要有人学术法了。

      因此,说到底,这就是个用来安抚人心的仪式,没什么实质作用。

      虽是如此,朱英还是安静站到一旁默默等着法事结束。

      常人不修心,遇事心绪难免起伏,而这种起伏往往能给妖邪可乘之机,因此虽然法事没什么实质上的作用,却仍是祭酒们的必修之术。

      不过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后,朱英觉得可能是她大师兄架势摆得不够大,不够糊弄人,范家人明显都心不在焉的。

      主位太师椅上坐着一位颇为富态的白胡子老头,估计就是奉县的县令官、范老爷范骞。

      左尊位上是一名约摸三十来岁的男子,面相与范蹇有几分相似,脸颊瘦得凹陷了下去,眼下也是一片青黑,整个人看起来没精打采,憔悴得很,正垂着头盯着地面发愣,乃是范蹇的独子范文远。

      朱菀干别的不行,跟人攀谈闲聊套近乎的功夫是一等一的好,不过吃个早饭的功夫,已经跟顺德客栈的小二、门口买馒头的大妈等等许多人,打听到了范家的不少消息。

      比如范县令人长得慈眉善目,却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早年丧妻,小妾生下的儿子也没活多久就夭折了,只剩范文远一个独子命硬,活到了现在。

      而范文远此人可取之处寥寥,就一条,足够听他爹的话。三十岁的人了还每天跟着夫子读书,虽说文思才气约等于无,但还是被他爹借着“修身洁行”的名头,推举着做了个秀才,也勉强能算功德圆满。

      天知道宋渡雪听到小二给范文远这靠爹选上的秀才贴了个“小有所成”的评价时,脸上的表情有多一言难尽。

      朱英感觉如果不是想在人前维持自己温文尔雅的形象,他的白眼早就翻到天上去了。

      范文远一旁坐着一名妇人,是他的正房妻子林氏。林氏是个身材娇小的圆脸妇人,打扮得素净,坐得也端正,眼睛一刻不歇地追逐着朱英那拿着井水当仙露、一边乱洒一边煞有介事地念着咒的大师兄,好像真心盼着那些井水能眨眼变成金光灿灿的仙水,药到病除地治好所有人似的。

      再往后,就是没资格坐着的人了。

      为首的乃是一名蛇眼、月牙唇的女子,别人参加法事都是越素越好,以表诚心,她却画花钿、贴金箔、穿粉裙、戴金钗,独树一帜地在布满道幡的中庭里站成了一道尤其明艳的风景。

      这个估计就是外边有人提过的,范文远的小妾殷氏。

      据说范少爷这辈子只干了这么一件出格事,就是偷偷在外边养了个小妾,而且甚至没敢告诉他爹,还是后来被人撞见他与小妾在外幽会,此事才被捅到了范老爷面前。

      要说这县令的秀才儿子,娶个把小妾也没什么,只是可能败了“修身洁行”这个名头。但范老爷却很是古板,因此暴跳如雷,差点叫人把他儿子那好不容易弄来的秀才给收回去,后来是范文远跪地磕头写悔过书,什么都做了一遍,这事才逐渐平息,也终于把养在外面的殷氏接了回去。

      七月的蜀地仍是盛夏,今日的风却大得骇人,满院的黑白道幡被吹的高高扬起,在空中纠缠撕扯,祭坛上铜香台里的香灰飘飞出来大半,院中人脸上都被覆了层灰,吸气呼气都带着一股香灰特有的幽香。

      偌大一个中庭,除了风声,只剩杨净玄手中的三清铃在叮当作响。

      “青龙,白虎,列阵在前,”法咒最后,杨净玄忽地拔高了声音,左手蓦地将所持的三清铃叩上祭坛,清脆不绝的铃声戛然而止:“朱雀,玄武,侍卫我轩!”

      可呼啸的狂风不仅不止,反倒更加厉害,中庭四周六扇紧闭的房门竟在同一瞬被吹开,烈风挤过窗缝发出的声音宛若女人的尖啸,撕心裂肺地向庭院正中央的杨净玄冲去。

      杨净玄瞳孔骤缩,下意识侧身躲闪,那四面八方包来的狂风便汇聚在了祭坛上——“啪哒”一声轻响,祭坛最上方道德天尊的牌位被吹倒了。

      紧接着,下一排次于道德天尊的紫薇、长生、玉皇、后土四位大帝的牌位同时倒下,后土娘娘的牌位甚至因为被放在祭坛边缘,直接从台上摔下来,裂成了两半。

      没人出声,但所有人的视线都紧紧追随着那刚才还在风中屹立不倒的五座牌位。

      范老爷满是皱纹的脸上,一双鱼眼死死盯着在石板上摔了个身首分离的后土牌位,虽然他仍在强装镇定,但藏在宽大的袖袍下捏得发白的指尖已经暴露了他的惊慌。

      范文远重重往后仰去,干裂的嘴唇止不住地哆嗦,双目失神地望向阴沉沉的天空,脸上俨然已带上了死人气。

      林氏则焦急地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要哭不哭的,指望有人能给她拿个主意。

      杨净玄皱起眉头,从袖中拿出风水盘细看,盘中纤细的指针停不下来似的,发了狂一样转着圈。

      果然,那恶鬼的力量又强了许多。

      杨净玄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东西既能以如此恐怖的速度壮大自己,到如今甚至可以掀翻天尊的牌位,又为何要藏得一点风声不漏,还要这般磨磨叽叽地让人慢慢发疯而死。

      它完全可以眨眼就将范府的人全部屠戮干净,只需要一场扑不灭的大火。

      而如果说它是想折磨范府众人,那么比失心疯要痛苦的方式也远不止数种。

      所以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它非要这样做。

      中庭一时陷入了死寂。

      “都、都傻站着干什么,快去把那几扇门关上,冻死妾身了。”殷氏运气实在不怎样,她正后方就是一扇哐哐作响的房门。

      也许是天阴的缘故,明明现在是白日,那房中却暗得好似夜里,仅仅是站在它的前方,殷氏就浑身不安,总觉得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

      她不敢细想,只能冲下人横眉怒骂:“死奴才,快去啊!”

      家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推推搡搡,没有一人敢去。

      殷氏细长的脸上半是恐惧,半是愤怒,将她那用脂粉涂了厚厚一层的脸都挤得有些扭曲:“青桐!”

      从丫鬟堆后面挤出来一个姑娘,个子不及朱英高,身形更是单薄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穿着最下等丫鬟的粗布灰衣,走路时垂着脑袋,脖子与脊背几乎折成了直角,就连近在咫尺的朱英都没看清她长什么样。

      挤在一起的丫鬟们看着她哆哆嗦嗦的背影,不但没有怜悯之色,甚至许多人的嘴角都不怀好意地勾了起来。

      “夫……二夫人。”青桐的声音细得只有蚊子大小,先给殷氏行了个礼,殷氏别过头,不耐烦道:“去,把那几扇门关上。”

      青桐这才抬起头,叫朱英能看清她的脸——怪不得范府的丫鬟都欺负她。

      范府虽然完全比不上宋家,但在奉县这种小地方俨然也算一个世家大族,府中的丫鬟足有二十来个。

      丫鬟多了,总有贵贱,那些长得漂亮、会说话、能讨老爷少爷高兴的丫鬟自然贵,而那些长得又丑、又木讷笨拙的当然就贱。

      青桐的脸本就不算好看,吊梢眼,塌鼻梁,更悲惨的是,她的左额不知被什么烫伤过,留下一片占了小半张脸的烂疤,左眼也因此无法完全睁开,加上她那副胆怯畏惧的模样,看了实在叫人心里不舒服得很。

      “二夫人,我……”青桐看着不远处的房间,两腿都在不住地颤抖:“我……”

      “贱婢,还不快去!”殷氏抬手便将比她矮了一个头的青桐往门边搡去,一双三白眼高高吊起,眼珠瞪得好似要从眼眶中突出来。

      青桐被推得踉跄了好几步,又犹豫了片刻,才逆来顺受地垂着头往西厢房慢慢走去。

      朱菀看着她被风吹得几步一停、东倒西歪的模样,不知为何想起了山里农人用来犁地的黄牛,又病又瘦,身上布满了鞭痕。

      从厢房中吹出来的风实在是大,青桐用手臂抵住一侧的门板,又去够另一侧,却尝试了好几次都无法将它们合上。

      好似有东西在推着门不让它被关上一样,上好的梨木花雕门板竟然有些变形了。

      “蠢驴!连扇门都关不上,白叫你吃了那么多米饭!”殷氏不敢乱动,怕坏了规矩惹恼范老爷,只能强忍着害怕站在原地,抬手指着青桐气急败坏地骂道。

      扭头看到殷氏暴怒的样子,青桐面露惊慌,她背过身用后背抵住门板,再艰难地用双手拉住另一侧的门拼命带到身后合上。

      两面门板都被关上的一瞬间,整个院内呼啸的狂风竟然奇迹般地停了。

      青桐感觉到身后的力气消失,也松了口气,抬袖擦了擦额上汗珠,刚往前走了两步,她背后明明已经被关好的门竟然不知何时又重新打开了!

      同一时刻,院内妖风再起,风中尖啸比起刚才更像人声,声声凄厉不断绝。

      满院三十余人,全部清清楚楚地看见青桐被迎面而来的强风吹倒在地,痛得惨叫一声,居然恰好倒在两面洞开的梨木门之间,而后那两扇门好像一张大嘴,轰然闭上,将青桐关在了里面!

      朱慕脸色猛地变了,他五感聪灵,比寻常人看得更清楚,在他眼中,青桐与其说是被风吹倒自己摔了进去,不如说是被背后什么东西揪住领子给拖了进去!

      杨净玄几乎与他同时意识到了不对,但不等他扭头叫剩下三位祭酒赶紧救人,一道纤细的身影已经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朱英虽然灵力不及朱慕还有她大师兄境界高,但常年锻体练出来的扎实基本功却足够让她与这两人同时发现问题,并立刻做出反应。

      杨净玄最担心的就是朱英那个见鬼的体质招惹上范家这见鬼的厉鬼,他嘴里一句救人还没说出口,舌头先绕了个弯,拔高了声音吼道:“朱英!回来!”

      若是放在平时,朱英还会给她这个啰里八嗦还整天瞎操心的大师兄一点面子,但此时遇到性命攸关的大事,朱英才不管杨净玄喊了句什么呢。

      她飞快地完成几个吐息,迅速让灵力在经脉之中奔流起来,众人只见那道灰衣身影不过几个眨眼就闪到了西厢房门前。

      借着高速奔跑的冲劲,朱英调动起浑身的力气,凝聚于右腿之上,大喝一声,纵身化剑,以破竹之势一脚踢在房门上。

      给我破!

      可那毕竟是敢把道德天尊的牌位掀着玩的恶鬼,没这么容易对付。

      门的确是没踢开,但坚硬的梨木房门却受不了这样的冲击,被她一脚踹出了一个大洞,漏出里面阴冷的空气。

      杨净玄这时才慢半拍地赶到门前,见状也没空先把朱英拽回来,而是立刻掏出一把黄符,不要钱似的从洞口扔了进去,并指急促念道:“阳明之精,神威藏人。收摄阴魅,遁隐人形。灵符一道,舍宅无迹。敢有违逆,天兵上行。急急如律令!”

      也许是没见过这么暴力的,那刚才还嚣张地在众人眼前兴风作浪的妖邪竟忽然收了神通,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时间不仅风停了,门开了,连天上的阴云都散去不少,露出些微阳光。

      见状,杨净玄终于松了口气,正要抓过自己那个冲动又鲁莽的小师妹好好教育一番,却发现刚才还好好地站在他身旁的朱英又不见了踪影。

      再一看,原来趁他观察四周的功夫,朱英已经擅自钻进了那闹鬼的房子里,把昏过去的青桐打横抱了出来:“大师兄,你快看看她,是不是被附身……”

      “附身?你还知道会被附身?那你为什么还没确定鬼走没走就自己进去?”杨净玄一把夺过青桐软塌塌地耷下来的身体,一边拿出风水盘检查,一边不忘怒气冲冲地训道:“我是这么教你的?师父是这么教你的?哪个师兄师伯这么教过你?!”

      刚凭自己的英勇吓退了恶鬼的朱英还没来得及接受称赞,迎头就撞上了她那比恶鬼吓人许多的大师兄,只能讪讪地站好,乖乖接受批评教育。

      一时,偌大一个中庭,竟然只有杨净玄的唠叨声。

      范家人方才都被吓得不轻,此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因为没搞清楚状况而不敢乱动,就连朱菀也没见过这种场面,罕见地消停了。

      只有朱慕一个人对眼下惊魂未定的氛围毫无知觉似的,端着他的八卦镜就埋头在院里四处查看起来。

      兴许是他一身白色卦袍十分道貌俨然,加之长得也很清秀,此时冷着一张小脸从容地左转右转的模样还真有点世外高人的样子,居然成功的唬住了范文远的正妻林氏,小声叫住他道:“仙长,仙长,请问……那位是什么高人?”

      朱慕木着脸往林氏示意地方向一看,又木着脸别开视线,半晌才盯着他的八卦镜冷漠道:“一介武夫。”

      可怜将实事求是标为自己人生信条的朱慕,终于还是屈服于朱英的淫威之下,在外人面前勉强略去了“十分晦气的武夫”中的前五个字,只陈述了后半部分。

      林氏却没听出朱慕毫无起伏的语气中暗藏的屈辱和愤怒,只是震惊的“哦”了一声,看向朱英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敬畏。

      不愧是仙门,居然还自己养了打手,真是深藏不露。

      因此,在朱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她因为太过见义勇为,反被小人背后构陷,一不小心痛失自己朱家大小姐的尊贵身份,成了一名专职打手。

      可见这世上总是善没善报的情况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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