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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霸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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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夏军队集结长安城下已逾两日,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君王在等什么。大军临城,即刻便能破城而入,以讨伐之名逼摄政王放下手里的皇权,而后新君更迭,江山易主,霸业即成就在眼前。
赫连宇掀开营帐,侧身进去,床榻上的人还酣然未醒,脸上恬静淡漠。自那夜重逢后又忽然发起热来,说要小憩一会儿,这一憩便是两天两夜。过去替他掖了掖被角,一身铁甲已被卸下,赫连宇这才看见玄琰白色内衫上已然凝固的血渍。肩胛一抹箭伤,后背蝴蝶骨处一道半寸长的绛褐色疤痕,撕裂的虎口,小指剥落的指甲。不是致命伤,却都伤在了极疼之处。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多少大大小小的伤痕。赫连宇眼眶胀痛酸涩,静静守在榻边,不吃不喝,就这么守着。容禄进来唤他,递了封折子便又退了下去,临走时轻叹一声,忍不住轻言道,“皇上,将军只是累了,不久便会醒,倒是您这么硬撑着......”
“出去吧,”赫连宇淡淡开口,清凛身影凝成一尊塑像,目光却停在玄琰倦乏的眉目,久久流连。
他疼惜地看他,沉淀十年的感情此刻竟会如此迫切强烈,再没有一丝杂质,太多言语早已无从表露,他没有说出口的,那人都懂。眷恋,欣赏,歉意,还有爱...慢慢熬成一壶老旧的陈酿,耗尽他半生感情,终于如血肉一般无法抽离。
“小六,等你睡够了,我带你去朱雀大街看花灯,今年上巳节没能赶上,待来年让容禄提早备好船舫,咱们沿河一路游历到江南,可好?你不是说最喜金陵枣花蜜饯,到时叫你吃个够,”赫连宇微微俯下身,眸间宠溺无处可藏,“再把诚儿和嫣儿带上,晞儿还太小,等他长大一些定会让你教他骑马狩猎,别又把三个小娃儿扔给我,自己跑去玩乐,不管你跑到哪儿...我都会抓你回来,”
许多年华如水逝去,窗外的风悄然沉默,只闻谁在低声诉说,似一场将醒的梦。
天和二年三月二十九,大周摄政王于皇极殿行登基大典,礼前自明光宫出,还未行至宫门便薨于龙辇。后羽林骑都统许光清提其项上人头出城觐见夏主,愿俯首称臣。
“摄政王以矫诏妄夺天命,如此乱臣贼子天亦不容,下官夜观天象,东方紫微星冲于正天,乃明主帝临之兆,下官承遵天命,特此恭迎吾皇——”许光清兴奋的双瞳泛着血色,谄媚之姿不亚当年,宵小嘴脸毕现,惹得在场众人无不嗤之以鼻。
赫连宇扫了一眼地上带血的人头,淡笑道,“天命?只怕这人是让你毒死的吧,”玄玧身首异处双眸大睁,嘴唇发黑,一代枭雄毁在心腹手中,至死不瞑目。
“下官不敢!”许光清吓出一身冷汗,骇然叩头。
赫连宇缓缓抬眸凝视那座近在咫尺的皇宫,狂风卷起宽大玄黑龙袍,沉声吩咐道,“大军明日卯时入城,愿归降大夏者赐籍入阁,前尘恩怨既往不咎,”
一夕诏令下达,长安彻夜无眠。
有百姓围坐灯火榻旁,絮叨着大周种种,说那年先帝登基何等盛大,怎的自哀帝后便一蹶不振了,还有人记得当年硕宁公主远嫁,和亲队伍绵延数里,嫁妆红绸铺满整条朱雀大街。
“瑞王那回出征突厥大捷归来,先帝率众王亲迎,啧啧,那场面,那气势!皇舆都摆了好几驾,我和阿姊躲在城楼后头可亲眼看见了,当真天家风流,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恁的那么俊!”
一旁的少妇羞红了脸,拢着怀里的孩子附和道,“是啊,这辈子还没见过皇家的人,一见真觉不似凡人,”
“比大牛姐夫强不少吧?”青年逗笑道,嘬了口酒,
“哎呀,哪里能比!”少妇嗤笑,讲到兴头嘴也合不拢,“周朝太后你们可见过,听说过几日就下殡了,不少珠宝玉器陪葬吧,皇家就是好,死了还有那么多宝贝,随便一件够我十年衣料钱,”
说话间门砰地一响,皮肤黝黑的汉子进了屋,小声喝斥道,“还周朝先帝,得叫前朝!让人听见不把你们抓了去,”
青年讪笑着将茶碗斟满酒,递过去,“姐夫怕啥,咱说自家话呢,那夏朝皇帝好得很,一路打到长安不见伤着平民,还开仓赈济,登基了没准还大赦,今年收成可保住了,”
一屋子低声笑语不见散去,这天下兴衰荣败,龙椅上坐的又是何人,从不由百姓操心。只那九重宫阙上演一幕幕羡煞众生的好戏让世人深深痴迷,百年千年,流传成无数唱词段子。到那时,谁还记得陌上少年足风流,谁还记得深闺幽兰吐风华,只怕谁都会忘了,忘了......
玄琰醒来时看见案上温着一盏酒,帐外天光漏进,赫连宇端坐一旁批阅折子,浑然未觉有人在看着他。
“我睡了多久?”玄琰动了动肩,浑身酸痛,低头发现身上衣衫已经换过,伤口也已包扎好。
“不久,就一会儿,”赫连宇回眸一笑,“歇息够了?再过两个时辰入宫,”
“这么快,”玄琰笑起来,眼底耀起微光,似又想起什么,“羽林骑不好对付,若硬要强攻只怕摄政王会鱼死网破,得防着他又耍阴谋,还有太后...”见赫连宇一动不动望着他,忽觉异样,声音也越来越小。
“他们都死了,”
一颗心沉沉坠地,闷闷地疼着,却发不出一丝声响。许久,玄琰漾开一抹笑,“那就好,”不必兵戎相见,手刃故人,真的很好。
卯时,长安城门大开,数十万大军排成九列煌煌踱入正阳门,漫天扬沙飞舞,道旁挤满了汹涌人潮。朔旸,魏光于队伍正前方开道,后跟赫连宇,玄琰轻骑并驾而行,贺兰羲,曹翎最末,一身寒甲耀得远远观摩的人群不禁抬手拦了阳光,纷纷说着耳语细言,或雀跃,或惶恐。
玄琰看着层层宫门次第开启,恍若隔世。
各路大军随即分散开去,涌入皇宫各个角落,玄琰则率军赶往后宫,途径凤阳殿,那里已然败落不堪,殿前牡丹满地残叶。宫人见他连忙跪拜在地,嘴里哭喊着不住求饶,玄琰下马上前,示意李寒别跟来,兀自朝他们走去。
“都起来吧,吾皇有喻,愿归顺夏者都可入籍正名,”物是人非事事休,玄琰看着他们,再多感慨也是徒劳。
“将军......”其中一位内侍哑声开口,苍老面容依稀可辨,正是太后跟前的徐庆公公,“老奴有东西要给将军,”
玄琰拧眉,却听他说,“受太后嘱托,此物只可交给将军,”说罢便旋身回殿,迟疑片刻,玄琰提脚跟了进去。
一枚方圆约四寸的白脂琼玉印承于眼前,上镂有螭虎图案的印纽,底部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这便是大周传国玉玺,有了它,坐拥天下已是名正言顺。
将玉玺接在手中,玄琰越过徐庆的肩默默端详那尊黯黄的凤座,倏忽问道,“太后走的时候,可还说过什么?”
徐庆眼里含泪,颔首道,“太后说挂念将军...还有几位王爷,”
玄琰微微点头,转身离去。
那日的皇宫只闻大队将士快步行过的铁甲声,偶有宫人自缢,更多的却缩在一方屋檐下等着新主到来,是生是死,他们无从选择。中宫在此时燃起熊熊大火,惊骇的内侍大喊走水了,待众人将火扑灭,却见那里已燃成灰烬,一对尸骸散于残垣下,是对母子。
赫连宇听闻后,只道厚葬他们便再不多言。已有太多杀戮背负身上,双手也已染了太多鲜血,他终于踏着前人尸骨走到顶端,睥睨天下。
玄琰捧着传国玉玺登上层层玉阶,皇极殿空寂无声,殿外百官齐跪,朝代更迭,前朝重臣皆愿归降。
身旁无依,玄琰一步步向他靠近,驻足那袭黑袍跟前,迎着初升晨光,深深看他。心中百感交集,卡在喉咙只剩无言以对,什么时候,他们之间终无话可说,情或爱,竟一个字也未曾说过,甚至连一句喜欢,也未曾道出口。
此时那人已尊极九五,不是会和他逗趣打诨的浪荡子,不是可以撇下众人领他远离尘嚣的爱人,不是能和他齐肩上马征战四方的良人。
想说,却晚了。
玄琰屈膝跪地,将玉玺高举于顶,“吾皇万岁——”
震彻大殿的声音远远传开,百官默然须臾,蓦地回了神,随他一齐山呼万岁。
历经两百年的大周朝纲终于走向落幕,亭台水榭还在,而那座九重宫阙却迎来了新的君主。
天和二年,夏帝率军南下灭周,四月初二周亡,两后崩,太子薨。四月十九,夏帝改元琰宇,于太和殿行登基大典。夏臣与前朝旧臣者逾三百名,着朝服跪拜丹墀之下。
帝着玄衣十二章纹冕服,上绘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纹,戴十二旒冕冠。钟鼓鸣三遍后,拜天地宗社,后经崇庆门、武阳门,一路登上天子御座。
司礼太监宣诏,“...敬若天意,四海宴然。封祀岱岳,谢成于天。子孙百禄,苍生受福......”
礼毕,百官齐呼,声彻天地。
赫连宇抬手,“众卿平身,”
他终于坐在那里俯视众生,朗朗乾坤终于握在手里,那个兵剑指处,天下臣服的豪言终于实现。
八荒凌驾,千秋盛世,终于赢了天下,只不知余生的路那人还能陪他走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