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春将》芊芊芙蓉

43、第四十三章

　　自魏宣王拿下通州后，丝毫没有给魏邺喘息的机会，原来定西的薛家从西边撤了大半士兵投入到南方战场上。而定北侯程文铮本就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听闻两方战况不明，连带着定北军盘旋在北境，又自导自演了好几场北姜侵犯的把戏，干脆待在北境不回了。

　　当年剥夺西临家权柄的是魏邺，换了如今这么个侯爷，他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满肚子的怨恨无处发泄。就这样，魏宣王的高家军和魏文帝的定西军两方竟形成了旗鼓相当的局势。

　　可渐渐的魏邺发现事情不大对劲。说两军交战，各方都有人投奔敌军这是难免的事情，可帝京最近连连损失多名将领，不明不白的，远远超过了预期，这显然是有人在从中作梗。魏邺发现这个事情，连忙命人去查了。

　　高墉和檀溪并没有给魏邺喘息的机会，他们从通州一路往北，一月间攻城占池一连拿下了好几个城池，其中大多都见大势已去，主动投奔的。距离帝京还有大约两百里地，三座城池的间隙，两方军队已经如火如荼。

　　眼看中秋将至，西临珩整肃了禁军，随时准备带兵去驰援薛家。宣帝的攻击来的太猛烈，又有先帝的亲兵，饶是薛苍这样的老将，打起战来依旧有些吃力。

　　八月的朔日，西临珩接到了魏筱送过来的合婚庚帖，上面写的成婚日子就在八月初三。西临珩初时没有在意，因为他的未婚妻总是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来逼迫他娶她。

　　不知为何，他总是觉得可以在等一等，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等什么。但是倘若就这样和魏筱成亲了，他们两人之间总是差了一点什么，就如一盘好菜没有咸盐，就如一壶好酒寡淡无味。

　　他把庚帖放在军务里，不多时，便被那如山的军务压在不知道那一层了。他没有放在心上，所以当初三那日的清晨，陛下突然召集他前往淮阳支援薛苍时，他想也未想，便领兵去了。

　　那日走时，他身穿银色铠甲，身姿挺拔，容颜俊秀坚毅，骑在高头大马上，更有一番少年风流。

　　值此战乱之际，帝京动荡，魏筱也没想过大肆操办，只让人带了信给西临珩，让他牵马过来接她便好。西临珩每每以战争祸乱，不宜大肆兴办为由委婉拒绝了她，如今她身段一放再放，想着今日只要西临珩能穿着大红的嫁衣来接她，她此生便算是圆满了。

　　魏筱妆罢，自己蒙上了红盖头，她怕西临珩公务繁忙，耽搁不了多少时日，又命人把公主府里该走的流程都走了，这才垂眼站在了公主府门前。可是左等右等，等到出府的时辰都过了，也没有等到西临珩的人。

　　等到巳时，前去打探消息的仆从从长街的那头快马过来，差点滚下到魏筱身前，“公主，将军接到陛下的消息，前去淮阳支援薛将军了。”仆从说完许久都不敢抬头看魏筱，他怕皇家一怒，人头落地。

　　魏筱的脸在红盖头下，看不出神色，许久之后，盖头下的声音清隽泠然：“我们去淮阳。”

　　随身的婢女闻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公主，您天人之姿，尊贵无比，万万不可啊！”

　　“有什么不可的？他来不了，我就去。既已下定决心，何惧艰险！”

　　婢女闻言泣不成声，“公主，那西临珩不知好歹，你何必委屈求全。”

　　魏筱充耳未闻，绕过她便向前走去，其他人一看贴身的姑姑也劝不动，就只能随着去了。公主府的人套了一辆喜庆的马车，沿街走过，魏筱伸出手去把车上的糖果向外抛去，引得街旁的孩童不住地伸手抢糖果。

　　她堂堂的大靖公主以这样的方式，高调又寒酸地向帝京所有人宣布，她魏筱就在近日要嫁给西临珩了。

　　初时众人还议论纷纷，可魏筱不畏人言，坚定且固执，渐渐就赢得了不少的尊重。于是那一天，大靖那个不可一世的公主，没有十里红妆，没有锣鼓喧鸣，只有一辆老旧的红马车，带着几个随行的仆从，奔向了她的未婚夫婿。

　　出了帝京城外，常有流寇横行，加上如今战争艰苦，百姓饿殍遍地，魏筱一路看过去，心中恻隐之心懵动，最后竟是连马车和吃食银钱都散尽了，只带着贴身的婢女缓缓向淮阳走去。

　　西临珩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坚信，只知道魏筱来时，还带着那顶已经脏污的红盖头，血红的嫁衣被山间的荆棘划破了好几个小口，雪白的大腿上有斑驳的血迹，可那血迹已经干了，变成了细小的雪痂粘在她的腿上。

　　西临珩那时刚下了战场，脸上也是满脸的血迹，他看到魏筱先是一愕，然后从心底缓缓升起一股心疼来。他的心在那一刻软了下来，好似无论是好菜还是好酒，都有了它的性味，眼前这个傻姑酿彻底将他心底的那一道防线溶解了，融成了一朵又香又艳的花朵。

　　他清了清喉咙，低低唤了一声：“夫人。”然后缓缓揭开了盖头，可对面的魏筱在听到他喊夫人的那一刻，突然流下了眼泪。在她被荆棘划破衣裳的时候她没有哭，在她被流民哄抢食物的时候她没有哭，唯有在此时，眼泪就像珍珠串似得掉了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于是那夜，两人在万千士兵面前，行了三拜九叩的礼，结为了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段日子，西临珩走到哪里都把魏筱带在身边，好似他终于在平凡又漫长的日子里，把过去失去的，都偷偷补了回来。

　　西临曌来翊王府的时候正是中秋，宫中御赐的膳□□致味美，她命蒲伶带上了一些，准备在翊王府中过中秋了。

　　下了马车，气势恢宏的翊王府就在面前，西临曌对蒲伶说道：“此处原本是六王爷的府邸，六王爷闲云野鹤，没想到府邸竟这样气派。”

　　两人一走进去，西临曌便知道自己错了，府内假山活水，香花名树，比比皆是，大有大家名宿院落风范，想来是魏邺爱面子，六王爷过世以后命人重新修整了大门。

　　她一进去，便看见了未阳，他身着一袭黑白交错的精致宽袍，金冠束发，身姿挺拔，眉宇间有一种昂扬的帝王之气。檀婴一身粉白的长裙站在他身边，生出一种佳偶天成的般配来，西临曌一看就两人泪水就险些掉了下来。

　　身边的蒲伶和仆从一齐跪了下去，西临曌如今的身份是帝王妃，按理来说也该行礼，她怔了一会儿，对面的未阳径直跪了下去，低低唤了一句，“夫人！”就好似在檀府那样，一切都没有改变，未阳还是公子的护卫，檀婴还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女孩。

　　檀婴也红了眼，上前来握住西临曌的手，“嫂嫂，我好想你。”

　　蒲伶及时喝退了旁人，众人一齐拥着进了屋，又说了好多话。未阳敬重西临曌，但西临曌却不能再拿他从前那个未阳，说话间有一丝谨慎，檀婴大大咧咧，没有什么感觉，但未阳却能听出来。

　　他懊恼地说道：“夫人，可是因为分别时我的疾言厉色，还是因为我的身份，您对我如此的客气？”他盯着西临曌，真的是在认真询问。

　　他一说，屋内登时安静下来，檀婴也默默不再说话了，她内心挣扎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说道：“嫂嫂，我听阳阳说，你那时候对哥哥好凶，所以他才出言讽刺你的，现在他知道了一切都是你的用心良苦，他并没有恶意的。”

　　西临曌闻言摇摇头：“那时候是我不对。只是现在你是王爷，我是帝王妃，我们终究不再似从前了。我跟阿溪，也回不去了……”她做了那么伤害檀溪的事情，她不确定檀溪是否心有嫌隙，是否恨她，就算不会，是否还能同从前那般喜欢她。

　　未阳却听出了西临曌话中的意思，他一哂：“夫人，你放心，公子同你一样，对彼此绝无二心。”

　　西临曌听他说的这么直白，脸微微一红，低下了头去，“我好想他。”

　　“公子说，他会来接你的，我们要相信他。”夜色初浓，未阳命人在花园中拜了酒，众人又说了些话，喝了桂花酒。

　　酒已浓，夜已深，西临曌看四周无人，才说明了来意，“未阳，我来是有一事相求。”

　　未阳也没有喝醉，只有檀婴脸色绯红，歪歪扭扭躺在她的肩膀上，“夫人请说！”

　　西临曌放下酒杯，“如今阿溪正随军北上，我不能留在帝京成为陛下的筹码，我要回到阿溪身边去，跟他一起并肩作战，你能帮我吗？”

　　未阳闻言，正色了起来，“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吗？”

　　“重阳登高夜，陛下会携众妃登上永定门的城墙，接受百姓的参拜，我要在那时候逃走。”

　　“重阳也有城门前有东岛各国的表演，届时百姓会聚集在城门前，我的人安排不上。”未阳猜测了一下他所能做的，如实答道。

　　西临曌一笑，低头与他说了大致的计划，未阳问道：“夫人，恕我直言，就算你能出宫城，也逃不出帝京。”

　　“那可不一定，帝京也不全是陛下的人。”西临曌趁着酒意，倚在一边的高椅上，笑得有些狡黠，“你只要告诉我，阿溪有没有让你带什么奇怪的话给我就可以了。”

　　未阳一怔，想起那夜檀溪在他耳边说的话，他还奇怪，公子是不是失心疯了，“我走的那一日，公子嘱咐了我一串数字，三二三一三。如此，再也没有其他的了。”

　　“没有其他的了？”

　　“嗯！”

　　“阿溪也太相信我了，难道要我自己去猜吗？”

　　西临曌说的话也千奇百怪，未阳不懂其中深意，只能饮了一口酒，因着他的动作，身边的檀婴差点滑落到一边去，他赶忙伸手去接住她，动作轻柔小心。

　　西临曌看了一眼在未阳怀中呼呼大睡的檀婴，说道：“这可真是羡煞我了。”

　　未阳温柔的眼神从没有离开过檀婴，此时抽出来，说道：“夫人跟公子也会快就能团圆的。”他话语温柔，嘴角还噙着笑，自是温柔幸福。

　　“你跟婴儿，这是在一块了么？”西临曌得知檀婴被一个叫陈环的人伤心性情，如今一看，还是跟从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未阳回忆了一下两人的重逢，他似乎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说过什么给她幸福之类的话，而她在见到他的那一刻，也再也没有提起过她与陈环的种种。

　　好似两人都很自觉地把这件事情揭过了，翊王府内相处的时日，也似在檀府那样，自然而简单。而他竟然在忙碌中忽略了，那个一点疼痛都会哭鼻子的姑娘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跟他哭诉过了。她爱而不得的痛，她失去至亲的痛，她孤身一人的怕，好像都被她一一抗住了。

　　此时后知后觉，未阳心中一阵疼痛，他低头亲了亲檀婴的额头，小声承诺道：“我会守她一世无忧。”

　　月下清辉照双影，西临曌看着对面相拥的两个人，默默退了出去。情爱最是伤人，但情爱同时也能治愈人，如今看着檀婴脸上有了往日的光彩，也能够在爱的人怀里毫无戒备得呼呼大睡，她打心眼里替她高兴，愿天下有情人，经历波折，终是幸福收尾。

　　可她呢？她的阿溪，在几百里以外的地方在干什么呢？

　　而西临曌不知道，当她对月思人的时候，檀溪也在看着天上的月亮，想念着她。

　　翊王府内登时安静了下来，未阳用大氅覆住檀婴，两人在那灯火阑珊的水榭旁相互依偎着。脚底的静水中映照出两人的身影来，未阳静静看着，内心有无限的温柔与暖意。

　　一阵寒风吹过，檀婴打了一个喷嚏，睁开了迷糊的眼睛。她揉揉双眼，问道：“嫂嫂走了吗？”

　　“嗯。”许是这一晚的烈酒被冷风吹出了更多浓烈的暖意，未阳红着脸，声音极低。在檀婴即将起身之际，他‘趁醉装疯’一把把她拥进了自己怀里。

　　檀婴吓了一跳，睖睁着双眼，直勾勾地抬头，却只看到了未阳的胡渣，她不敢再看，连忙支支吾吾，“阳阳，你醉了，该休息了。”

　　未阳没理会她，反而将下巴抵在她的额头，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婴儿，趁着今日我醉了，同我说说你近几月的伤心和委屈吧，兴许我明天起来就忘了，也没人会笑话你的。从前你那么爱哭鼻子，现在怎么连说都不肯同我说了呢？”

　　他的脸极热，在这冰冷的夜里却是一个极为舒适的温度，她的未阳，以这样的方式来守护着她那一颗敏感而脆弱的心灵。檀婴感觉自己的全身心都在被他温暖着，寒夜的暖似是要将她烫伤，烫出了她久违的泪水。

　　“我从前以为陈环很重要，失去他的那一刻，我几乎认为自己快死了。可是后来‘失去’了哥哥、爹娘、你和嫂嫂，我自己在黑暗里爬行了好久，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我才发现，其实他也没有那么好。从前的我被情爱蒙蔽了双眼，余光照在他身上，我便觉得他就是我的太阳，可如今再看，无非是自己的执念在那一刻炙热如火，才让我产生了错觉。”

　　檀婴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把自己裹得严实了一些，感受着未阳的温度，又说道：“没了他我不会死，可是没了你们我却会。”

　　未阳嘴笨，向来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听了这话才明白，他的姑娘是真的放下了。他沉吟了一会儿，身子渐渐紧绷起来，问了一个极为正经的问题：“那你愿意成为我的王妃吗？”

　　檀婴闻言身子一滞，茫然了许久，抬头看了他一眼慌忙跑了。

　　未阳紧绷的身子在檀婴消失的那一刻好似个被霜打了的茄子，瞬间耷拉了下来，直直向后软去。天上明月中天，无情得照在他身上，像是在嘲笑他的痴傻，脸颊的红漫上双眼，他噙着泪水迎上了满盈的月亮。

　　好似这多年的痴念和馋恋，终于在这一刻有了明确的答案，他从少时就仰望的姑娘，在这个晚上，以这样的方式断绝了他的念想。

　　忽然，檀婴消失的地方又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未阳闻声坐起，只见月光下，方才消失的姑娘重新穿了一件庄重的淡黄长裙，略施粉黛，款款向他走来。恍若是那年初见，她也是这般执了一把油纸伞站在满是春花的长桥边，撞在了他的怀里。

　　热泪迎上眼眶，未阳坐在那里一动都没有动，他好似在那一刻突然失了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滚烫的泪水爬上了脸颊。

　　檀婴从桥的那头走过来，借着皎白的月光和周围的灯火在未阳面前转了两圈，裙摆飞起扬出了少女的梦想，“阳阳，好看吗？”

　　未阳点点头，两颗泪珠顺势砸在了他的手臂上，面前的姑娘一脸的天真无邪地问他，“你以后会给我买好看的裙子吗？”

　　“会。”

　　“会给我买糖葫芦吗？”

　　“会。”

　　“会对我好吗？”

　　“会。”

　　“会三聘六礼明媒正娶我吗？”

　　“会，我会。”

　　檀婴笑起来，眉眼弯弯，两颗虎牙小巧可爱，“那天地为誓，我檀婴愿与你一起恩爱白头，不离不弃。”

　　未阳心中激动，一把扑了上去，岂料方才听檀婴说话坐的太久双腿早已酸麻，扑过去的一瞬间两人一阵风似得摔倒在了桥上。

　　檀婴额头磕在未阳的下巴上一阵吃痛，捂着额头想起来一个极为重要的事情，趴在未阳身上问道：“那你会像哥哥一样，禁我零食吗？”

　　未阳趁早捂上了脸，“会……”

　　于是那夜，翊王府中传出了一阵哀嚎和笑声，平时沉默寡言的翊王破天荒得喜怒都行于色，惹得明月树木暗中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