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火之瞳》时际

42、第四十二章

　　往事听得太过投入，明邃直到走出去二里地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此刻并没有沿着来时的路线返回。

　　“这也是通往山下的路吗？”他气息不稳地问着，边跨步迈过一条裸露在地表的粗壮树根。

　　黎深走在前面，诧异地侧身看了他一眼：“哪里来的路？”

　　明邃用手背抹了一把额间渗出的汗，更加诧异地回问：“没有路？”

　　黎深哭笑不得：“少爷，这里是野外，不是京郊哪座专门修出来路供人游玩的山头。”

　　明邃自觉又被鄙视了，微微有些脸红：“所以你是随便带的路？”

　　“差不多吧。”

　　话虽如此，他对这里算得上熟悉，倒也不至于真的跟无头苍蝇似的乱走。更何况宗主大人在方向感上有着野兽般逆天的直觉，有他在自不必担心会迷路。

　　明邃在下山的路上磕磕绊绊地走着，白衣沾上了不少的灰，看上去打眼的紧，与出门时那个一尘不染的翩翩佳公子判若两人。

　　反观黎深，从上到下干干净净，连根头发丝都没乱。

　　二人走过最为陡的一段，眼前的路终于变得平缓起来。

　　“大哥……”明邃叫住前面的人，比划了个暂停的手势，气喘吁吁地说：“歇会儿再走。”

　　黎深配合地停下脚步，并且十分贴心地掏出一方手帕递了上去：“累了？”

　　明邃道了声谢，接过来胡乱在脸上擦了几把，又将脏了的帕子塞进自己的袖口中：“还行，就是向导的路带得不够好，走得有些费劲。”

　　他一推二五六，绝口不提是因为自己体力跟不上。脏兮兮的小少爷往那里一站甚是惹人怜爱，黎深好笑道：“要不向导背你下去？”

　　明邃面无表情地看了黎深一眼：“……不必了。”

　　这位仁兄当真心大，亲完还能没事人一样说背就背。明邃今日不想再受刺激，坚决抵制来自宗主大人的任何肢体接触。

　　他卷起袖子，露出半截胳膊散热。周围没有什么歇脚的地方，他又不想直接坐在地上——鬼知道这林子里会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爬过，于是休息片刻后，他们很快再度出发了。

　　只不过这次黎深贴心地放慢了脚步。

　　好在后面这段路较为平坦，走起来顺畅了许多。明邃渐渐缓过劲来，也能匀出些精力来四下张望一番了。

　　然而这一看不打紧，他十分眼尖地发现了前方不远处的一个洞口。那洞口隐在一片杂草之中，远远望去只是个模糊的阴影，不仔细瞧很难注意到它的存在。

　　深山老林中有个山洞什么的再平常不过，但明邃仍产生出一股莫名的好奇，总觉得那里面有点什么。

　　此地于黎深而言轻车熟路，自然知道那洞中玄机。他见明邃的注意力始终放在那处洞穴上，干脆开口问了句要不要过去看看。

　　“好啊。”明邃痛快答应着，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

　　两人于是绕到了洞口附近，明邃试着往里张望一番，却并不觉得哪里特别，加上黎深语气轻松，想来应该是没有什么危险的。

　　“进去看看吗？”黎深问。

　　来都来了，明邃便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

　　山洞不过一人多高，却足有三五丈宽，只不过乱石杂草太多，行走起来颇有些艰难。

　　明邃踩着碎石，脚下一个踉跄，忙扶住身旁一块大石头才算稳住身形。他刚要缩回手，却见那石头上有团棕黑色的风干颗粒，于是便捏起来仔细瞧了瞧。

　　只可惜明少爷在这种环境下是个才疏学浅的白丁，他着实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于是将那东西放下，继续往洞穴深处走去。

　　这洞穴开口处虽然开阔，内部却逐渐狭窄起来，二人没走多远，能照进来的光线就变得极其有限了。

　　黎深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亮，也只堪堪照亮了眼前的方寸之地。

　　明邃有些不合时宜地神游，心想黎深出门真够齐全的，药膏手帕火折子，身上跟带了个百宝箱似的。

　　洞中除了岩壁乱石什么都没有，空气倒是比外面凉爽不少。二人的脚步声在半幽闭的空间内回荡，明邃尽可能地观察了一下四周，连说话的声音都刻意压得很低：“这地方阴森森的，应该不会有太多动物出没吧？”

　　“怎么没有？”黎深立刻拆台。

　　明邃在这群蒹州人面前没常识惯了，此时遭到打脸倒也不觉怎样，反而还虚心请教：“那依你之见，这里……有东西？”

　　黎深耸了耸肩：“从前龙族那些恶心吧唧的玩意儿偶尔会在此出没，尤其到了□□的季节，简直没眼看。”

　　这话把明邃说得后脊背发凉，不敢深想。

　　“不过这几年倒是不大见了。灯花死后，绥绥常守护在此，半辉岭成了幽狐的地盘，龙族因而不敢轻易挑衅。”

　　明邃稍稍松了口气。

　　“但这并不代表此地无主。”

　　黎深的话让他把这口没松完的气卡在了嗓子眼里。宗主大人顿了顿，看了眼一脸不自在的小少爷，坏心眼地指了指头顶的方向：“这么说吧，这里是蝙蝠聚集的洞穴。”

　　明邃只觉头皮一阵发麻。他心里骂着黎未渊老子信了你的邪，一边连忙推着黎深转身，口中还不断催促着：“走走走。”

　　他不喜欢动物，尤其是长得不符合他审美的那种。

　　黎深哭笑不得：“你得适应啊。”

　　明邃继续推他，嘴上敷衍道：“我明天再适应。”

　　正当他手忙脚乱拉着混蛋宗主撤退之时，洞穴深处忽然传来无数振翅的声音。这些声音在有限的空间中迅速被放大，产生出一种无限密集的压抑效应。

　　明邃灵敏的听觉此时起了十分强烈的反作用，他抖抖身上的鸡皮疙瘩，不自觉地往黎深那边靠了靠，近乎耳语地小声问：“蝙蝠被惊动以后会生气吗？会攻击我们吗？”

　　黎深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并未回答，而是将火折子往他面前一递：“拿着。”

　　明邃以为黎深要腾出手来准备武器了，不敢耽误，赶紧将火折子接了过来。

　　谁知宗主大人根本没有亮出武器的意思，而是将明邃刚才用过的帕子从他撸到胳膊肘的袖口里扯了出来，折成三角状蒙住了他的半张脸。

　　口鼻被掩住，明邃不解地问：“做什么？”

　　“以防万一。”黎深在他身后给手帕打了个结：“蝙蝠群栖息之地未必干净，不小心中毒就麻烦了。”

　　明邃崩溃地点点头，把那句“你不用防范一下么”咽了回去——以黎深的特殊体质来说，这些想必都是小场面。

　　“这帕子我擦过汗的……”

　　“……先忍忍。”大少爷精致惯了，这种时候了也不忘瞎讲究。黎深摸了摸他的头：“自己就别嫌弃自己了。”

　　他们停留的这片刻功夫，蝙蝠群的声音变得更近了。明邃徒劳地往声源处望去，评估了一下双方的速度差距，当场放弃了逃跑。

　　该来的总会来的，他安慰自己，反正还有黎深在。

　　下一瞬间，就着手中这点爝火微光，明邃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的飞行生物呼啸而出，每一只都是黑乎乎的，面目狰狞。它们飞快地在二人身边掠过，数量多得惊人，却完全不会相互碰撞，也没有一只撞到他和黎深的身上来。

　　蝙蝠们来势汹汹，铺天盖地地飞了好一阵子，直到最后一只扇动着翅膀离开，明邃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到肚子里。

　　他长舒了一口气，默默告诫自己今后定要管住自己的好奇心。然而就在此时，洞穴深处却又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有完没完了？明邃崩溃地想。

　　这一次，黑暗之中缓缓走来的竟是一个人类的身影！明邃顿时提高警觉，下意识地往黎深那里看了一眼。他本打算和对方交换一下眼神，谁知黎深却仍是一派轻松，好整以暇地目视前方，完完全全将他无视了。

　　明邃感到了生无可恋，近乎麻木地将视线转回到那个人影上。

　　待人影走近，微弱的火光终于映出了对方的面容。

　　明邃吃惊道：“观星？”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黎深的贴身侍从观星。此时观星也是同样一副诧异面孔，却不忘给他二人行礼，而后纳闷道：“宗主和公子怎么来了？”

　　这话明邃也正想问呢，被观星这么一说，他们反倒像是不速之客了。

　　明邃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身旁的黎深忽然开口：“你亲自来此，可是蝙蝠们有什么发现？”

　　这话倒是给了明邃提示，让他有了大致的头绪——所以说他们眼下所在的这个洞穴，它真正的主人其实是观星？而刚刚飞出去的蝙蝠群……

　　说起来以苍恩为首的狼群似乎只服从于望月一人，明邃从未见过观星向它们发出过任何指令。如此看来这二人虽是兄弟，驾驭的却是不同的兽类。

　　观星答了声“是”，从身上解下一个布袋，掏出里面一大坨皱巴巴的东西。明邃就着火光看去，依稀辨出那是张蜕下来的蛇皮。

　　那蛇皮十分完整，定然是从一条蛇身上蜕下来的，虽已干瘪，却依然把大布袋装得满满当当，足见本体体型之大。

　　黎深“啧”了一声，嫌弃道：“太恶心了。”

　　明邃感动地想，原来我不是一个人。

　　观星知道没人好这一口，于是迅速将蛇皮干收回到布袋之中。

　　黎深向明邃提议：“既然正主在此，不如让他带你参观一下里面？”

　　“还是算了吧。”明邃干脆利落地回绝，连借口都找得冠冕堂皇：“你别给人家添乱。”

　　不过正主观星倒是很积极：“明少爷，我没关系的。”

　　“……”

　　看来观星与他家主子一样，都不懂得何为顺坡下驴。明邃深深叹了口气，拍了拍观星的肩膀，带头向洞外走去：“少爷我有关系。”

　　黎深也不爱待在这又黑又潮湿的地方，笑着跟了上去。

　　观星不明所以，但主子走了，他自然不会多做停留。观星跟在黎深身后道：“看情形蛇蜕是几个月前留下的，算起来正是咱们还在京城的时候。”

　　黎深点点头——趁虚而入这一套朱苑向来玩得得心应手。

　　观星接着道：“龙族此举，也不知是刺探还是挑衅。”

　　黎深看了一眼自己的部下，这眼神与看钟毓时有异曲同工之妙：“你是不是傻？”

　　观星：“……啊？”

　　“若让蝙蝠去龙族地盘刺探，你是不是为了防止它们走丢，还要在每只身上贴个条子，上书‘此兽归观星大人所有，捡到请物归原主’？”

　　观星愣了愣，耿直地回道：“它们训练有素，不会走丢的。”

　　他抓错了重点，直接导致主子接不上话。明邃暗自好笑，忙给宗主铺了个台阶：“若是为了刺探敌情，自然不好让对方发现才是。”

　　黎深轻哼一声：“同样的道理，搞只容易暴露的巨蛇过来不说，还生怕你发现不了，贴心地蛻了个皮，风干好等你来拿，平时你的蝙蝠去龙族打探消息时也这么大张旗鼓？”

　　三人很快出了洞，明邃小声对黎深道：“何必骂他？你坦诚地说一句‘不是试探是挑衅’不就得了？”

　　黎深心道你当别人都同你一样一点就透，嘴上却迎合道：“我改我改。”

　　明邃将蒙在脸上的帕子往下拽了拽，直接挂在了脖子上，闻言替自己辩白了一句：“我可没有要干涉你的意思。”

　　黎深不在意地挥挥手：“没关系，你说的我都听。”

　　明邃的脸又开始发热了。

　　他悄悄往观星那里看了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这才转过头来对黎深道：“你能注意一下影响吗？”

　　回答他的是黎深的爽朗一笑。

　　观星将布袋系好挂到身侧，顺手捏了捏，里面传出蛇皮挤压的咔啦声。他没听到二人的悄悄话，自顾自地说道：“听闻中原人会将蛇蛻入药，说是有祛风解毒之效。”

　　此话不假。照理说蒹州盛产此物，理应也很风行才是，明邃于是顺口问道：“你们不拿它入药吗？”

　　观星摇摇头：“没听说过有靠服用这个治病的。”

　　黎深嘲讽道：“朱苑那条罟蚺说不定可以。”

　　明邃不通医理，也不知道罟蚺是什么，却也看得出黎深对中原医术的不屑一顾。他们主仆二人还在继续调侃着，观星感叹：“这得克服多大的心理压力才能吃得下死皮啊？”

　　“这算什么？”黎深道，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块石头，正是明邃进洞时摸过的那块：“那玩意儿不也一样能入药？”

　　他说的，正是石头上面那团黑乎乎的不明物体。

　　“嚯！”观星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接着向明邃投去一个复杂的眼神。

　　明邃有种不好的预感，皱着眉问黎深：“那是什么东西？”

　　黎深轻咳一声，一言难尽地回道：“夜明砂。”

　　明邃脸都绿了，边拽下脖子上的帕子擦手，边愤愤地瞪着黎深：“你怎么不早说？”

　　“没来得及。”黎深一脸无辜：“等你摸完了再说，那不是添堵吗？”

　　明邃语塞——那玩意儿是他自己摸上去的，的确怪不得别人。

　　天色渐暗，林间也凉爽了许多。明邃刚才出了一身的汗，现在却感到了些许冷意。

　　几人往下山走去。

　　就在他们离开时，又有一群蝙蝠从洞中飞出。明邃遥遥望了一眼，不自觉地再次用手蹭了蹭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