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7、第 87 章 ...
-
江玄遥本以为,唐卿翊沉默是酝酿怒火。
毕竟他还从未见过哪位仙子女修,爱被人叫成长辈的。
然而唐卿翊竟也学着唐英枫,掰着手指数了四个辈分,嫣然一笑:“太姑奶奶就太姑奶奶吧,还挺威风。”
“来,叫一声太姑奶奶听听。”
唐英枫才从震惊中缓过来,无法接受脾气骄纵的九儿姑娘就是自己极其敬重的先祖,霜打茄子一般,蔫蔫地应道:“是,太姑奶奶。”
江玄遥:“……”
被人群簇拥着,唐卿翊本来笑得开怀,忽然想起什么,面热耳热,局促起来。
她虽能传音,却还是凑过来,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你说,我冒领仙子之名受人跪拜,这样不太好吧?属于仙子的愿力,岂不是会白白跑到我身上?”
不,和光仙子的愿力,除非如宋行蕴用移宫换羽咒强行扭转,否则只会逸散三界,不会融入旁人的灵脉的。
还不等他回答,人群中一位粗布麻衣的小孩揪了一朵明黄的野花递给她,她又把那点局促忘了,笑得开怀。
江玄遥默默望着她的侧影。
不爱狂热盲目的追捧,但爱热闹。
与和光仙子一样。
恍然间,他的衣角也被涌来的人群掀动。
无论男女老少,一个个语调热络昂扬,笑意满面。
“多谢小仙君相救!”
“小仙君施的是什么法?我只看到嗖地一下,那魔妖就都逃走啦!”
江玄遥没有什么感觉,正不知该如何敷衍,只好挂上假面似的笑。
偏偏在此时,风中又拂来一股血气。
一时间,耳边被潮水般的杂音淹没,他忘了自己受到西州百姓怎样的喜爱和盲信,只想不顾一切,扑咬他们鲜血淋漓的断肢伤口,吸食血肉,再引动灵力,放一把雷火,将所有证据燎成焦黑的残骸。
他本性如此。
越吸收煞气,越被激发。
百年前,和光仙子煞费苦心为他重塑的仙灵根,早已在经脉全断奄奄一息时,就被推翻。
以煞气为养料,日益强大的他,更需要新鲜的血肉。
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渴望,已经要吞没他的理智。
江玄遥缓缓拢住手掌,艰难地闭上了眼,却仍然闻得到四周浓重深厚的血腥。逸入唇鼻,包裹着他孤独抵抗的五感。
他的喉咙上下鼓动,脸颊滚热,如岩浆翻涌。
唐卿翊忽然察觉到他的异常,再转头望时,只见江玄遥面上红如脂粉浓抹,眼睛重重地闭着,眉头紧锁,十分痛苦。
于是江玄遥也听到耳边一声柔和的关心。
“你怎么了?这么难受?”
脑海中摇摇欲坠的理智,绷得一触即发的弦,忽然松了下来。
他可以任凭本能的渴望燃烧,在忍耐之中痛得蚀骨。
却不想让她知道,她苏醒后第一眼见到的,全心全意信任的人,是这么一个卑劣得无药可救的东西。
她擅闯仙宫夺来的红昙灵胆,救回来的,只是一只血脉觉醒的妖物。
不值得她费心,更不配她炽热的眼眸。
……
皇帝营帐前。
宁非镜自辇车上步步走下,四周簇拥着御林军兵士,忽然叹气。
“……可怜我大梁百姓,数代诚心祭拜和光仙子,只是将愿力白白送与天上仙宫,让那些不知人间疾苦的修士坐享其成。”
宫奴赔笑,额角滴汗。
御林军各个面具之下眸色血红,神情僵硬。皇帝五十步之内,只有他这么一个活人。宁非镜的话,他不接,谁还能应?
可宁非镜目色远眺,似乎真不是在对某个人说话,而只是喃喃自白,不在意无人捧场。
宫奴刚想着如何应付,听到下半句,陡然一惊。
“天上仙人,又何曾将人间百姓的命放在眼里?”
宫奴侍奉过两朝帝王,清晰记得先帝也曾说过同样的话,连句尾酸涩下沉的语调,都一模一样。
“你退下吧。”宁非镜淡淡说,“明日朕便取来图纸,召两位仙君与仙子,亲自开阵查验。”
先帝对仙子祠堂极其看重,每一道法阵都亲自检过,单是保管图纸的绒盒,用的便是人间罕见的天阶法器。莫说是打开锁住绒盒的密钥法阵,便只是拿起盒子来,就需要高阶修为。
而当今陛下,明明身躯孱弱,从未修道,却并不着急寻找高阶修士,回帝都取图纸。
细密冷汗从背后冒了出来,他来不及看帝王神色,匆匆退了出去。
宁非镜沉吟许久,掌心紧拢。
苦心经营数日,遭遇太多变数,今日天时地利,唐留昭自投罗网,他还是未能当场治罪。
登基数月而已,太心急了。
但他却真的没有多少时间了。
营帐帷幕落下,宁非镜抬了抬眼皮,温文儒雅的面庞上,那双深沉的眼睛映着烛火,低头时,紧握的掌心舒展。
指甲掐出的紫痕边,苍白掌中青筋清晰可见,形成近乎墨黑的纹路。
宁非镜想立刻动身回帝都,忽然想起唐锦烟还在帐中避难,脚步一慢,御风咒没有念成,转身便去了贵太妃营帐。
掀开帷幔,一阵暖融香风迎面,陈设精巧奢华如画,唐锦烟身披白狐裘,伏在楠木桌案边,面前是一个空的银盆。她两肩拢得很紧,素手掩面,一下下朝银盆里干呕着。
“贵妃身体有恙?”宁非镜不悦地问,“怎么伺候的?”
“回,回陛下,娘娘只是突然犯了恶心,许是暖香熏得头晕……”
宫女在看到宁非镜的那一刻便压低了头,话都说不利索了,看来还对他上次的迁怒心有余悸。
朝她身后随意一瞥,宁非镜才发现,填了迷魂香的锦缎软枕,不知何时被唐锦烟扔到了角落炭火堆里。
帝王御赐之物,她敢背着他随意丢弃焚烧,本是大罪。
但宁非镜偏偏在此时,想起唐英枫被用了忘尘咒,又有仙君护佑,此刻对唐家境遇一无所知,仍然轻松自如地做着唐家少主。她却应当早已从宫人口中得知唐留昭下狱一事。
所谓暖香熏人,头晕恶心,或许只是愁绪缠身。
心脉处似乎有一股陌生的情绪,时时刻刻在面对唐锦烟时,勾动他的恻隐之心。
他轻轻皱眉,心想,宁非镜与唐锦烟青梅竹马,一定是这副身体中残留的情丝作祟。
唐锦烟收敛神色,又恢复了身为宫妃波澜不惊,端庄沉稳的模样,眼中如死水一潭。
“陛下,下旨要了妾的性命之前,妾有一事恳求。”
宁非镜心中不快,沉声道:“你难道要牺牲自己,为你唐家求情?殊不知唐家若没有了你,今后朕才是手起刀落,再无顾忌。”
唐锦烟眼睫颤动,目露讶异:“没想到妾一条性命,在陛下心中倒还有几分重量。”
宁非镜忽觉自己一反常态,口快直言,让她会错了意。
“朕顾忌贵太妃乃先帝遗孀,也是宁氏亲眷,不想皇族自相残杀罢了。何况唐家族中,本就没有功勋显赫的后辈支撑。”
唐锦烟从眉眼到肩背都放松下来,好像他不在乎她的命,才让她更没有负担。宁非镜被她的反应隐隐刺痛,却说不清缘由。
“父亲罪责确凿,只待提审,不容反驳,妾并不是要求情……而是和光仙子神魂回归,仙界那五大宗主竟一点消息都不透露,实在蹊跷。”
宁非镜应道:“仙界金丹、元婴修士不少,筑基更是入门。人间除了已故的先帝,并无高阶修士,沧阳宗主本就不把宁氏皇族放在眼里。”
唐锦烟摇头,发髻之间坠着的珠翠也随之轻摆,掀起微小弧度,颊边映着珠光。
“不,仙子神魂回归,若广而告之,于仙门百害无一利,为何他们隐而不发?难道天上仙人,还会嫌人间百姓向仙门祈祷得太诚心?”
宁非镜想,这是他第一次与唐锦烟提及仙界宗门。
却没想到她的见解,竟与他不谋而合。
人人都以为修士不食人间烟火,可他一直清楚,他们只是蒙着眼,不辨人间疾苦而已。
烟火供奉,愿力材宝,矿采灵兽,一样都不肯少,不把人间膏脂刮干净,便永远贪心不足。
“妾恳请陛下查明和光仙子身份真假,莫让别有用心的修士乃至魔物假扮和光仙子,混淆视听。”
唐锦烟此番话,说到了他心坎里。
他恰恰需要这个和光仙子是假的。
唯有此次出现的和光仙子神魂是伪装的,仙子身份被戳穿,他才能顺水推舟,说唐家装神弄鬼,进而扳回一城。
今日,唐锦烟是误以为大难临头,才与他说了这番话。
她在生命垂危之际,没有为母族求情,而是为他,为宁氏皇族思量了一回。
宁非镜喉咙微酸,话语堵在唇边,竟有几分柔情酝酿。
——其实,朕并不舍得杀你。
可唐锦烟接下来的话,像一盆凉透了的冰水,浇在他刚刚燃起的焰火上。
“妾身为仙子后人,不愿百姓被蒙骗,更不愿仙子圣洁之名被人冒用。但那位姑娘若真是仙子转生,妾唯愿能在死前一睹芳容,一诉倾慕虔诚之心。”
宁非镜唇角收敛,心里寸寸冷了下去。
他真是被残躯中的情丝蛊惑,痴心妄念。
竟以为自己能与唐家后人心有灵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