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人之戏》书犹药也

3、故事与酒

　　偏僻的角落，残破的酒旗，三三两两的醉酒大汉，这是荆州城小酒馆的标配，人还未至，酒香就已沁入鼻喉，那股纯粹的甘醇，也是其他地方所没有的。
　　两人在角落寻了一张桌子坐下，叫来小二，要了一大罐子烧酒，白魁给两人满上，端起大碗，道：“来，杨兄，我先敬你！”
　　杨寻也端起酒碗，一口闷了下去，浓烈的酒气从咽喉直冲上来，烧得他火辣辣的，眼中顿时泪光闪烁，脸蛋涨得通红，扶着桌沿重重咳嗽了几下。
　　白魁见状，不禁大笑道：“看样子杨兄似乎不太会喝酒。”
　　杨寻缓了好一会，这才答道：“不瞒你说，以前的我，滴酒不沾。”
　　白魁立马又给他倒了一碗酒，道：“那杨兄今天实在是太给我白某人面子了，来，我再敬你一碗！”
　　杨寻苦笑一声，道：“都说这酒在会喝的人嘴里是甜的，今儿个我也来尝尝那苦尽甘来的滋味好了。”
　　白魁笑道：“杨兄有这毅力当然是好的，但怕就怕待会还未尝到甜头，人就已经躺了。”
　　杨寻紧闭双眼，一口灌了那碗烧酒，叫道：“醉酒不可怕，怕的是不能帮她报仇！”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双眼已泛起血丝，白魁静静看着他，脸色几无波澜，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巡酒过，杨寻明显有了醉意，白魁扫视四周，忽然凑到他耳旁，悄声道：“梅无言的仇家，是荆州官府！”
　　杨寻猛地抬起头来，一脸震惊，片刻之后，他忽然又笑了起来，越笑声音越大：“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什么狗屁官府！老子不怕！”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急冲冲奔进来两个带刀男子，似乎像是衙门的捕快，两人怒目而视，大叫道：“刚才是谁在辱骂官府，狗命不想要了？”
　　杨寻狠狠盯着那两个带刀捕快，刚欲说话，白魁突然将他嘴巴捂住，使劲摇了摇头，示意不要闯祸。
　　但那两个捕快也是眼尖，一转头就发现了杨寻的样子似乎有些不对，于是两人立马走到他身旁，道：“小子，刚才那句话是你说的？”
　　杨寻使劲掰开白魁的手，大叫道：“是我又如何？”
　　白魁赶忙站起来打圆场，凑到其中一个捕快的耳边嘀咕了几句，那捕快神色忽然一变，略带笑意道：“原来如此，小子，下次切莫再喝这么多酒，如果你硬是要喝，那就给我把嘴闭紧了！”
　　杨寻气得不行，又准备开口叫骂，白魁脸色突然一沉，恨着道：“好了，听话！”
　　杨寻愣了片刻，重重的“哼”了一声，又坐下去喝起了闷酒。
　　白魁把那两捕快招呼走，叫来小二结账，而后拉着杨寻离开了酒馆。
　　荆州城沿着长江而建，气势大开大阖，两人漫步在江边，远眺那半城山水，心情也舒畅了不少。
　　白魁率先打破沉默的氛围，道：“杨兄，不要介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主要是为了给梅无言报仇，而不是故意找麻烦。”
　　杨寻“嗯”了一声，道：“我现在很想知道的是，梅无言的父母到底跟官府结了什么梁子，竟会招来杀身之祸！”
　　白魁思忖良久，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她并没有告诉我，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跟去年朝廷发生的那件大事——壬寅宫变有关。”
　　杨寻略带疑惑道：“壬寅宫变？”
　　白魁点了点头，道：“半年前，荆州衙门曾公开处刑了一对男女，听说那两人曾率领一批百姓在大街上大肆宣扬壬寅宫变，咒骂当今圣上，以此犯下大不敬之罪！”
　　杨寻道：“所以你认为那两人就是梅无言的父母？”
　　白魁迟疑了一下，道：“或许吧，毕竟之前我并不认识她，也更不用说她的父母了。”
　　说到这，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紧接着又道：“那你呢？你跟她关系这么好，应该不会不知道呀。”
　　杨寻苦笑一声，道：“说实话，我是四个月之前才来到荆州城的。”
　　白魁恍然大悟，道：“那你来这又是为了做什么？”
　　杨寻道：“玩。”
　　白魁笑了，道：“你这理由还真够简单的。”
　　杨寻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丢向江面，打了几个水漂，朵朵涟漪盛开，他的目光也似乎在燃烧：“如果那两人真是她的父母，那我也真是佩服得不行！”
　　白魁道：“梅无言喜欢演红线女，梦想成为一个除恶扬善的女侠，或许也是受了他父母的熏陶。”
　　顿了片刻，他又道：“但这次的人，却是大明皇帝！”
　　杨寻轻笑一声，道：“你都说了，皇帝也是人，那么肯定也有好坏之分。”
　　白魁沉默一会，道：“我不想讨论这方面的事情，我只想问你一句，此仇，到底是报，还是不报？”
　　杨寻犹豫了，此前一直果断的他，此刻竟也答不上话来。
　　挣扎了许久，他忽然抬起头来，道：“单以这件事而论，咱们似乎没有理由去杀荆州的知府，但其他的呢？如果荆州知府在其他地方做了坏事，咱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将他杀掉！”
　　白魁笑道：“本以为你是一根筋，想不到竟这般讲道理，但……先不说你能不能查到荆州知府的错行，就算查到了，他也是大明皇帝朱厚熜的官，你有资格斩他吗？”
　　杨寻道：“我不是替皇帝斩他，而是替所有本份之人斩他！”
　　白魁道：“那如果一直查不到怎么办？”
　　杨寻道：“人总有一死，就算……就算我不能亲手宰了他，这天地也会收了他。”
　　说到这，杨寻突然开始止不住的掉眼泪，一把将白魁抱住，道：“她不是恶人，我怎么能做恶人，但我……我真的对不起她……”
　　这突如其来的一抱，让白魁顿时愣在原地，片刻之后，她轻叹一声，将手轻轻搭在杨寻的肩膀上，静静望着前方的大江，什么话也没有说。
　　过不多时，白魁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杨兄，我先回去一趟，如果有消息，我会立马通知你。”
　　杨寻点点头，道：“城东山顶，桃花树下，墓旁留信。”
　　待白魁走后，杨寻立马动身，奔到荆州知府的衙堂，悄悄潜上屋顶，观察着下方的一举一动。
　　但他一直蹲守到半夜，却依然没有发现任何蹊跷，不禁自嘲道：“呵呵，人家也不是傻子，怎会泄漏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感慨些许，杨寻离开衙堂，又来到了梅无言唱戏的那座酒楼。
　　梅无言生前经常坐在窗边发呆，杨寻也每次都躲在后面看着她，只是她没发觉而已。
　　日月倒转，物是人非，现在独自坐在那窗台发呆的人，却已换成了他。
　　往昔一幕一幕在脑海中浮现，杨寻越想越后悔，越想越伤心，自己为何不早点踏入她的世界？待他鼓起勇气追上她的时候，她却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不经意的一次抬头，杨寻竟发现对面那座阁楼也有一个女子坐在窗前，那动作，那模样，简直就和生前的梅无言一模一样！
　　杨寻看得痴了，找来纸笔，写上一句话：“人生得意须尽欢，姑娘何必发愁？”
　　而后将那墨纸卷在一根铁针上，手腕转动，巧用内劲，轻轻一弹，那铁针瞬间破空飞出，插在了那女子旁边的窗檐上。
　　那个女子顿时吓了一跳，伸手取下铁针，看了看纸上的内容，嘴角忽然露出一个笑容，也找来纸笔写了一句话：“身不由己，岂能尽欢？”给他弹了过去。
　　杨寻看了之后，轻叹一声，又写了一句话：“生而为人，无畏无惧，心之所向，繁花满天，既如此，何人又能阻我？何事又能烦我？”
　　那女子看了这几句话，沉默许久，写道：“公子心胸之豁达，小女望尘莫及，但既然生而为人，那便有七情六欲，有了七情六欲，那便有八悲九伤，想必公子也被情欲所困扰过吧？”
　　杨寻一边看一边苦笑，确实啊，自己嘴上说得轻巧，但到头来还是要陷入其中，他抿嘴想了一会，又提笔写道：“不知姑娘是否听过红线女的故事？本以为天下只有一个红线女，哪知千千万万人都是红线女。”
　　那女子看到这几句话后，猛地抬起头来，紧紧盯着杨寻所在的这个窗台，她的身子，似乎在颤抖。
　　片刻之后，她将铁针弹了回去，针上还是有一张纸，但纸上却是一片空白。
　　杨寻无奈的笑了笑，放眼望去，却发现已不见了那个女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