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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花鸟集(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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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到宋栀房间,就看见宋栀面色绯红,悍相毕露,正往逸远王脸上招呼大耳刮子。一边打,口中还振振有词:“摸!老子让你摸!”
“行了行了,这是醒酒茶,你先喝下。”宋栀没听到似的还在揍人,叶昙知道拦她不住,便把茶汤往桌上一放。“栀姐姐若知道你这样糟践她的身子,看她怎么同你生气。”
“你敢说?”
宋栀这才停手,愤愤刀了一眼叶昙,闷头饮下茶汤,颇有几分刚才斗酒的豪气架势。
她喝完抹抹嘴,一脚踹向委顿在地的逸远王,把他踢了个跟头,说道:“这是你的目标,自个儿带走吧。手脚干净一些,若把祸事引来馆中,我绝不饶你。”
“知晓了。只消再喂他几副药,大事可成,绝不会查到与馥华馆有任何关系。”
叶昙刚想带着逸远王离开,宋栀又叫住了她,塞给她一个掌心大小的织花锦囊。
“有个呆瓜书生托我交给你的。”
她打开锦囊一看,是一袋上杭乌梅。粒粒梅子晶莹香软,泛着光亮,一瞧便让人腮酸不止。
叶昙不禁低头微笑,笑容甜沁心脾,看过一眼后又好好包装起来,舍不得吃。
只是那日顺嘴提了一句,想不到那位纪公子竟然这样细致,还特意跑一趟闽西,为她买来了这包梅子。
“叶昙,你动了凡心?”
宋栀看她收到一包梅子就笑得这样甜蜜,隐隐嗅到什么不寻常的气息,皱眉问道。
叶昙没有否认,默默拖着醉倒的逸远王离开。
“哗哗哗——”
窗外,风潇雨晦,豆大的雨珠打在檐上,响得人心意烦躁。
“臭丫头,就属你最不省心。”
“叶昙在这分别的三年中,竟爱上了另一个人?”顾烧眉尾一挑,“那个人,清鸠认不认识?”
苏苑苑说:“倒是有一面之缘。而且,两人初次见面就结下了梁子。”
那日,清鸠冒雨返回影宫,沾着一身血迹泥点倒在羽舍门前,把正在睡觉的玄鸦吓了一大跳。
“喂,兄弟,醒醒!喂,喂!”
玄鸦的大嗓门在他耳边不断吵,清鸠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玄鸦…”
“嗯?”
“去闽西,小食店,代我买……五十文,拿正好的钱去。”
“???你说啥?”
待听清了他的话,玄鸦瞪大双眼,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清鸠交代完最后一字,直接昏迷过去。
几日后。
影宫羽舍里,几个少年围在床榻前。清鸠面色苍白躺在那,一动不动,气若游丝。
“清鸠哥身上本就有旧疾未愈,若再不醒,恐怕就……”
这场景与三年前一模一样,他身上旧疾就是那时所留。
三年前,清鸠也是因为一张金色令,重伤濒死。
影宫任务一旦被接下,再无退回的道理。叶昙接取的那张金色令,即使是清鸠亲自央求宫主也无济于事。
“既然如此,请宫主应允,让我一人前去完成这张金色令。”
影宫宫主带着一张恶鬼面具,严严实实遮盖住他的所有表情,不置可否。
玄鸦却先嚷嚷起来:
“自己去?兄弟,你莫不是自信疯了?咱们折了多少人,你不会不知道吧?几人配合都啃不下的硬骨,一个人去,任你是榜上第一,也白白送死!”
清鸠充耳不闻,定定看向宫主的眼睛,无比坚持。
“喂喂,是真的想死吗?你死了夜昙怎么办?你一死,她可就是我的搭档了啊,小叶子一向最喜欢我了。好好想清楚!”
清鸠终于给了玄鸦一个眼神,刀锋剜肉一般的眼神。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又对宫主拜了一拜。
“清鸠所求,还有一事。”
“说罢。”
“请宫主应允,在我出发之前,先送夜昙去馥华馆。”
玄鸦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那都是搭档死了,难与他人合作的刺客才去的地方。你还没怎么着呢,就先把她送过去,也太不吉利了吧?”
清鸠和宫主同时转头看向玄鸦,眼神一模一样,就像在看一个傻瓜。
“……怎么?我说错啦?”
清鸠仍是那般冷冽,没有多余表情。
把叶昙交给玄鸦这样神经大条的粗心鬼,他不放心。而其他人,有没有保护她的心思尚还两说,单说本事,清鸠便信不过他们。
叶昙是他心尖尖上的唯一,即使他不在这世上了,也决计不可折损半分。
所以,只剩送她去馥华馆一条路。
不管清鸠会不会活着回来,她都能安安稳稳地度过一世。
“好。本宫主应允你。”
当年,清鸠竟以一己之力完成了那张金色令,影宫上下骇然。
回到影宫时,他也是这样横在榻上,命悬一线。
他伤的太重,不得不服下唯一的保命丸,才得以醒转过来。
如今,已经没有灵丹妙药能够再次相救他了。
“这次,要不让我试试吧?”
玄鸦拨开人群,伏在他耳边:“清鸠,上杭乌梅买到了。”
清鸠的眼球动了动,并未醒来。
玄鸦一脸苦恼,左思右想,忽然灵光一现,试探性在他耳边说:“清鸠,你安心去吧,夜昙已经答应做我的搭档啦。”
话音落下的瞬间,清鸠一双血红眼睛暴然睁开,神志未回,拳头却先一步照着玄鸦的脸打了过去。
“狗贼,你装睡是吧?!”玄鸦大叫一声,就要扑来与他对打。
众人拦下玄鸦,只见清鸠眼球血丝遍布,瞳孔完全丧失焦距,根本不像醒转的样子,刚才那一拳只是他下意识的本能。
清鸠并没有醒。
他正在做一个十分窝火的梦。
那个梦一半是他这次受伤前的记忆,而另一半,则是他最畏惧的未来。
朦朦胧胧中,清鸠走到闽西之地。在完成每次任务之前,都需要先探一探地形。
可他却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一家精致的小食店。
“店家,上杭乌梅有没有卖?”
“当然有!上杭乌梅是咱们闽西的特产,公子来的真巧,就剩最后一包了。”店家从柜台内拿出一个织花锦囊,“五十文整,公子拿好。”
清鸠摸向袖兜,倒出所有铜钱,数来数去,始终差着几文。他索性也不再翻找,拿出一锭整银放在柜台上。
“哎呦,公子可有零钱?小店戥子被借走了,收不下公子的整银。”
这时,柜台上忽然多出一串铜钱,整整五十枚穿在一起,分毫不差。
“店家,既然这位公子不巧,可否将这包乌梅卖给在下?”长衫书生站在一旁摇扇微笑,清鸠转头看时,书生竟还向他点头示意。
清鸠第一眼就极其厌恶他。这种人,表面上温温吞吞,知书达礼,实际尽做些横刀夺爱之事。
“公子很喜欢抢别人的东西?”
“非也非也,在下并非有意。只是在下的心上人,偏偏爱好这一口小食。”
“巧了。我的心上人也爱好这一口小食。”
“啊…”店家笑着来打圆场,“明日小店还会进货,上杭乌梅也是有的。不如…这位黑衣公子,您明日再来?”
清鸠大喝一声:“明明是我先来的!凭什么……”
就在一触即发之际,梦境突然支离破碎,片片向四周散去,最后化成纯白的衣角,拼凑成一个女子的背影。
女子不断向远离清鸠的方向走去,愈来愈远。
“叶昙,叶昙……”
她是什么时候走到了清鸠的前头去?
明明记得小时候,一直是他走在前的。一直是他在最前面,照顾着她,为她挡掉一切险情。
“不要走!我不允许!”
女子忽然停下脚步,清鸠重新燃起希望,紧紧盯着她的背影,生怕错过她转身的瞬间。
在他的注视下,叶昙背后长出一双洁白的蝴蝶翅膀,她抖抖翅膀,飞上了天空。清鸠被死死禁锢在地面,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飞远,直到彻底消失。
叶昙——!
“咳咳…”
清鸠睁眼就看见玄鸦的乌眼青,扫视一周,才发现这里是他熟悉的羽舍。
“清鸠,你这回是真醒了,对吧?”
他不懂玄鸦这话是什么意思。
“算了,我大人大量,不和你个病人计较。喏,你要的梅子,拿好了,五十文记得还。”玄鸦咧嘴一笑,“你知不知道,若这次你醒不过来,‘买上杭乌梅’可就是你的遗言了,这要是传扬出去,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你是个嘴馋的饭桶……上回是什么来着?哦对,‘不许告诉叶昙’,你的假遗言怎么总是与她有关?”
清鸠没有理他,只将那只织花锦囊妥帖放进怀中,怔怔瞧着窗口出神。
窗口上放着一只琉璃瓶,瓶子里有一只干瘪的蝴蝶,翅膀被撕了下来,那些翅膀的碎片颜色绚丽,散落在瓶底,隐隐能看出它生前一定很美。
这是清鸠小时候的“杰作”。
那年他在山谷发现了一只十分漂亮的蝴蝶,想捉来送给叶昙。他怕蝴蝶飞走,便捏断了它的翅膀,好好地放在叶昙的被子里。
他多希望叶昙看见它时,眼中能含一点点惊喜。
“啊啊啊,清鸠,你为什么把虫子放在我的床上?快拿开!”
绚丽的翅膀早已经被折腾得只剩下彩色碎片,只留下丑陋虫身在她的被子上爬动,叶昙以为是清鸠对她恶作剧。
他看着她粉粉软软的脸颊鼓成一团,又惊又怕的样子,忽然觉得很可爱,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清鸠嘴角高高扬起,露出他人生中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
“等我们长大……”
“什么?”
“我娶你。”
叶昙以为他又在消遣她,更加生气,涨红着脸跑了出去。
清鸠见状笑得更开心。
其实,和叶昙吵吵闹闹的日子,是清鸠人生中最快乐的十年。
那时的他可以肆意地哭笑,而不是现在这样,终日带着一张冷漠麻木的面具。
但,他好像总是在惹她生气。
一切并非是他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