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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花鸟集（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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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昙面前的，就是宋栀所说清鸠藏身的木橱。
提鼻一闻，在浓郁的酒味里，夹有一股弱如丝线的血腥气，她颤着手去捉拉环，因满手汗迹黏滑，几次都失败。
她知道，清鸠就在里面。
叶昙一直觉得，她与清鸠之间从来都没有多深厚的羁绊，只是出于无奈才绑在一起。
若不是搭档一成，非一方死亡不得另换这样的规矩在，他们俩巴不得和对方再也不见面。
直到这一刻，叶昙犹豫了。
甚至在某一个瞬间，她不敢打开那扇小小橱门，去亲眼确认里面清鸠的情况。
清鸠……
若清鸠真的死了，她该摆出怎样一副表情？
应该哭么？应该哭吧。
她从六岁就日日夜夜都和清鸠待在一起，形影不离，怎么可能没生出一点点情愫呢？从那时算起，直到十六岁彻底放下，清鸠霸占她的心，整整十年。
叶昙忽然想到一个叫做夜鸢的刺客。
那男人比他们大很多岁，只会笑，连生气都不会，终日温温吞吞的，最后却撞死在他搭档牡丹的棺木前，那般惨烈。
若清鸠有三长两短，恐怕三年前的她多半也会像夜鸢一样，殉他而去吧。
而现在的她，竟却不知道该以怎样一副表情面对。
她被心底最深处的寒意冻僵，闭上眼，蓦地拉开那扇橱门。只好拼命竖起耳朵，希望能听到什么微末声音。
他的呼吸、心跳、哪怕血液流动声，什么都好，拜托，让她听见一点点！
她不希望他有事的……即使，他们已经再无关联。
“咚咚，咚咚”
那是她自己的心跳声，除此之外，一片寂静。
她的心凉了大半。
“…喂，睁眼。”
清鸠的声音很虚弱，却如往常一般冷冽。
“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变成鬼。”
叶昙猛然看向他，撞进一池清水寒潭——那是清鸠的眼。
她差点哭出来，忽然间想到什么，又把汪在眼眶里的泪花憋了回去，扬上嘴角，噗嗤一声笑出来。
清鸠这句，是他们幼年的玩笑话。
忘记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她放狠话说，希望清鸠快点死掉，她好换一个温温柔柔的好搭档，比如就像……夜鸢哥哥那样的人。
于是，清鸠当天晚上就把脸涂得煞白煞白，吐着鲜红舌头扮成鬼。小叶昙正睡得迷迷糊糊，翻身一睁眼，魂儿都被他吓飞了出去。
清鸠擦掉嘴角的柿子酱，一字字认真说道：“叶昙，你听好了。若我先死，我就变成鬼永远缠着你和你下一个搭档！”
她直接被吓到当场大哭。
“呜呜，清鸠，我们一辈子都是好搭档，一辈子都在一起，你不要变成鬼好不好？”
清鸠摸着下巴，仔仔细细思考过划不划算，才煞有介事地说：“好吧，一言为定！”
若不是他受了重伤，叶昙真想锤他两拳，“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她想搀扶他出来上药，可清鸠还是冷冷的，直接挥开她的手。
叶昙正是不解，只见清鸠两指捏起一张薄薄的纸，血印沾了不少在上面，抵到她眼前。
“谁写的？”
叶昙的表情当即僵在脸上。
“…我问你，谁、写、的？”
清鸠咬紧牙关，又问了一遍。
那张纸抬头只有四个字“昙昙敬启”，最扎眼的一句是“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两个人直直对视，他的视线几乎让她无处可避。
“我，我先给你上药，这件事以后再说。”
“不用。”他的声音冷得像正月里化不开的冰，“你知道，与外人存有私情是什么结局。”
“……”
沉默片刻，清鸠竟勾起一个笑容来，他的脸白得毫无生气，嘴角一动，一股鲜血就顺着嘴角溢出。
他默默抹掉，留下一片殷红残印，为惨白的脸增添几分艳色。
这般动作，倒有些像幼时他擦掉嘴角柿酱的样子，他仍如当年一样，认认真真说道：
“…你只有现在杀了我。否则，依照规矩，我…只要痊愈，必来杀你。”
只是这字字句句，皆是冰冷，毫无感情。
清鸠再一次笑了，满是嘲弄。
不过，他不是笑她，而是笑他自己。
相思？相忆？这该是多奢侈的东西。奢侈到清鸠只要一想到她看这封信时泛起的微红脸颊，他就妒恨得咬牙切齿，迫不及待想把她重新拉回影宫最泥泞的漩涡，和他待在一起。
她本来就应和他待在一起。
当初，不应该送她走的。
瞧瞧他犯下多大一件错事。
……
“搭档？我根本不需要，她是个笨手笨脚的拖油瓶，什么也不会。”少年清鸠没什么好气，坐在房檐上晃着脚。
旁边的少年是玄鸦，暗训刚刚结束，他们偷得三两空闲，躲在这里休息。
这一年清鸠十四岁。没有意外，他依然是这次暗训的第一名。
方才，在刀丛林立中，几十把暗器擦着清鸠的耳朵飞过去，他如同饭后散步一样气定神闲。直到叶昙被暗器划破衣角，一抹雪白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时，清鸠才彻底变了神色。
类似的暗训在几年间他们经历过无数次，可这是他第一次感到慌乱和害怕。清鸠不怕自己受伤，他只是怕叶昙在侧，他却顾之不及。
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在暗器阵中移动躲避，清鸠的身影像只正在猎食的黑色苍鹰，不断在杀阵中盘旋俯冲。突然，那双铁翅利爪在下一个瞬间改变了方向，向着叶昙飞扑过去。
其实，叶昙是有自己打算的。
她虽然身法及不上清鸠，但对于细节观察入微，很快，她就发现暗器发射的规律。为了破阵，她本想再仔细观察一下，只稍滞慢了些，不料就被暗器划破了衣服。
忽的，叶昙陷入一个僵硬的怀抱里，被钳制死死的，动弹不得。她一抬头就看见清鸠放大的俊脸，正急迫地看着她。
“清鸠，我发现……”
她双眼一亮，可还没说完就被清鸠打断。
“伤到没有？几只暗器都躲不开，你怎么这样差劲？”
“不是，我只是……”
“别再让我分心了！跟在我身后，保你无事。”
叶昙突然就泄了气，由着他带自己破阵，乖乖跟着他的步法，不再言语。
玄鸦笑道：“八年了，你总说人家夜昙不好，只要一到暗训时，你还不是拼命护着她么？”
“…总之，她就是万万不好。以后我接到的必然是最难的任务，说不定还会有金色令。她跟着我，没准哪天就……还是我独个行动的好。”
清鸠揉了揉麻痛难当的手腕，他以一己之力蛮破暗器阵，一手还要拉着叶昙，仅仅用单手挡下全部暗器，早已累的极了。
“你以为搭档就是来帮衬你的吗？才不是。”玄鸦神秘一笑，“其实，搭档就是师父放在咱们身边日日监视的眼睛！若刺客背叛了影宫，或与外人怀生私情，搭档便要来取他的性命。”
“……若我们之间存了私情呢？”清鸠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又低头继续揉他的手腕，似若无意地问。
“只要双方愿意，一足年岁，即可嫁娶。这在影宫又不算什么新鲜事。”
“嫁娶……”
那天，十四岁的清鸠忽然想通了，他想要叶昙做他的搭档。
其实也不是。
清鸠只是听说新娘子会穿红衣。
他想看看白衣胜雪的叶昙，将来穿一次红衣是什么样子。
……
“规矩，呵，影宫规矩…”叶昙冷笑，“可影宫把我们送来馥华馆，不就是已经放弃我们了吗？栀姐姐，小文竹……还有我，我们的搭档哪个不是……”
清鸠压低声音，“我，和他们…不一样。”
“是，只是你没死而已。”
她只用一句话就能把沉寂冰冷的清鸠重新点燃。他像一只生于烈焰中的火鸾，对她怒目而视。
“清鸠，自古以来你是第一个，明明活着，却把搭档送进这里的人。”
叶昙的眼睛氤氲着一层浓郁雾气，遮盖住她藏在眼底整整三年的情绪。
叶昙本是不必来馥华馆的。
是清鸠，她十年的亲爱好搭档，因她忤逆了他的意思，私自接取金色令，所以他向宫主建议，送她进入馥华馆这片墓地。
若非宋栀与她将馆内经营红火，集合人马，逆转局势，也许这辈子影宫都不会派人来瞧她们一眼。
如今，短短三年，馥华馆竟与影宫成双足鼎立之势，其中艰辛苦楚，几人得知？
“你到底有多讨厌我，清鸠？以至于让你当年不惜这样甩开我？”
她终于可以笑着问出这句话了。
“清鸠，你从不曾相信我能成就什么事。如今，看我们处处压着影宫一头，你心中又滋味几何呢？”
清鸠的眼中热烈地燃烧着，他张了张口想解释什么，却剧烈咳嗽起来，胸口肋下再一次渗出大片大片血迹。
叶昙终究还是对他不忍心，把手中的白瓷药瓶递了过去。瓶身还留着她掌心的温度，很温暖，清鸠抿嘴接过，把药粉胡乱倒在伤口上，刺蛰得他一阵哆嗦。
“欠你一命…今世，必定还你。”
清鸠说。
叶昙只是摇了摇头。
曾经亲密无间的伙伴，两两对望，再无话语，只剩一片沉寂。
“哈哈，二两猫尿就他娘倒了的瘪犊子，敢和你爹对着喝？”
隔壁，女人粗野的笑骂恰好在一片沉默时传来，分外清晰。
叶昙打开门侧头去看情况，回过身时，她的房间窗户大敞，空无一人。
清鸠已经走了。
叶昙垂下眼睛，轻叹了一口气，前去收杆关窗。
窗外风很急，欲有夜雨。
她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忙忙泡了一碗醒酒茶，向宋栀房间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