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友谊地久天长 ...
-
海末第一次考证时，手里有六幢楼的给水排水设计和监理督建任务。
那是一座高尚住宅小区，虽然只有六幢楼，但每一幢楼的楼体构筑都不同，不似统一模式的小区，做一幢顶十幢。
一幢一幢做完初步设计深度图样，再做施工图设计深度图样，设计图做完做施工方案和预算方案，都通过后开始动工。
因为六幢楼分别包给三家乙方单位，三家各负责两幢，六幢楼同时开工，海末只得一幢一幢地跑。
那种工作强度，对于男人也极具挑战性。
白天跑一天，晚上回家熬夜复习，为了与瞌睡虫斗争，海末每天晚上都站着看书，双腿因为长时间得不到休息，疼已是次要，还浮肿。
兼之第一次考证心理压力大，海末每天都处于极度焦燥之中，吃不好睡不好，待考完证回滨城，被伊洋拉去SPA，衣服脱掉上秤净称，足足瘦了十二斤。
肋骨根根可见，一张脸面无人色，看得伊洋又气又心疼。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伊洋开始逼着海末做面膜。
如果说海末是考证狂人，伊洋绝对堪称面膜狂人。
伊洋对面膜的狂热程度，使她每天上网的最主要目的与最大乐趣，就是在各个美容网站找寻新奇面膜。
各种各样的面膜：膏状、泥状、乳霜状、粉状、啫喱状……；可揭式、面具式、洗脱式、剥离式、免洗式……
功效也分好多种：去角质的、深层洁肤的、补水的、美白的、保湿的，嫩肤的、抗皱的……
那些品牌专卖的面膜用起来还好些，敷上就行。那些自调面膜，直是乱花渐入迷人眼。
黄瓜片、鸡蛋清、海藻、酸奶、蜂蜜、红酒、各种水果做成的天然面膜是初级阶段小儿科。
伊洋手里记了整册记事簿、四处淘得的所谓中药秘方面膜才叫夸张，每张方子最简单也要五六味药材，复杂一点的则需十几味。
伊洋每每淘得一张秘方，第一时间冲到药店，一味一味抓好，掺在一起用药店的研磨机磨成极细粉末，然后分装在两只密封性极好的小罐子里，捧祖宗牌位一样捧回家，自己一罐，给海末一罐。
在面膜方面，伊洋对海末向来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自己用什么就让海末用什么。自己梳妆台上有多少种面膜，海末的梳妆台上就有多少种。
而且每天晚上致电海末告诉她今天该用什么面膜了，从无疏漏。
其意殷殷，让海末想偷懒都不好意思。
久之，就成为雷打不动的习惯。
回到旅店，洗完澡，擦头发时海末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刚洗过澡的肌肤略显红润不见了憔悴，虽然没抹东西，也还细嫩紧致，泛着皙透光泽。
或许是尚不算太老，或许是长期坚持做面膜的效果吧……
这样想着，海末猛然省起手机从上午开考第一科关掉后就一直没开，怪不得总觉得忘记了什么，缺点什么。
伊洋每晚必到的电话她还没接到呢。
急急忙忙找出手机打开，开机片刻即跃出六条信息，全部是伊洋发来。
最早一条是中午，问海末上午战况如何；
第二条是上午试后二十分钟，让海末中午小睡一会，休息一下；
第三条是下午开考前四十分钟，以为海末会午睡，叫海末起床，别误了下午的考试；
第四条下午开考前十分钟，预祝海末下午考试顺利；
第五条时间是下午试后，让海末晚上吃点好的，别再吃兰州拉面。
第六条就是刚刚：“你个死丫头！死哪去了？！不开机不回信息，要死啊！！！！！！！！！！！”一连串的惊叹号，恨不得刷爆屏。
海末逐条看过，最后一条反复看了三遍，唇角卷起一抹笑，心里是无以言说的暖。
这么多年，在二人的交往中，伊洋一直是主动的一方。因为了解海末伤痛的过往，从不计较海末待人接物的退缩与被动，无条件无限度地宽忍海末内向到有点自闭的性子，用她的积极乐观，温暖海末，影响海末，使海末不至于与这世界愈来愈远。
还有伊妈妈，对海末如同对自己的女儿。逢到春节时买红袜子踩小人踏红运，抑或海末和伊洋的本命年要穿红内衣戴红腰带，伊妈妈永远一式两份。中国结红腰带上伊洋那条有多少片玉石缀，海末那条就有多少片，玉石缀成色一样款式一样，连一只小玉葫芦都不会差。
关怀，其实是要用时间的长度来衡量的，一天两天固然是善心，亦值得感念，十几年如一日地坚持，才最难得——是恩情。
如果说海末对这世间还有依赖，就是伊洋与伊妈妈，即使她被整个世界遗弃并遗忘，只要有伊洋和伊妈妈在，她就觉得自己不是退无可退。
海末与伊洋很小时候就认识了，是不折不扣的发小儿。
最初是邻居，白天同一所幼稚园，晚上还要疯在一个院子里，跳皮筋，踢毽子，捉迷藏……
海末那会儿还很烂漫活泼，俩小妞经常跑得满头满身的汗，需俩家大人老鹰抓小鸡一样才能抓回家。又因为住对门儿，吃完饭洗完澡看完动画片，还要跑到阳台上再交流一下刚刚看的动画片才肯爬上床睡觉。
其后念同一所小学，同级还同班，每天一起上下学做作业，直到初中毕业考入同一所高中，两个人就没分开过。
高一第一学期开学不久，海末随家人搬走。搬家那天，伊洋翘了课，跟在海末父亲的车后，海末在车里回头望，伊洋在车后追着哭，直到汽车开远，再也看不见彼此相望的身影。
海家搬离第二天，海末随父亲去学校办转学手续，伊洋仍是公然翘课，站在教务处办公室外面等海末出来，任班主任老师如何厉声呵责，就是不回教室。
及至海末跟在父亲身后出来，伊洋反倒没有哭，只是默默看着海末，红着眼圈，抿着嘴唇，在班主任老师杀人一样目光的逼视下，固执地送海末到校门口。
少年人的感情往往单纯到偏执，习惯哪一种状态，就认为只有在那种状态下才能继续好下去，一旦打破，就是离散。一旦打破，就惶惶然不知如何继续把握。
是从那时候开始，伊洋每隔三天给海末打一通电话，每周写一封信给她。直到海末念大学，从未间断。
海末也无论课业多重打工多忙，必定回伊洋的信。
信的末尾，两人永远不嫌肉麻地写：友谊地久天长。
未来太不可预期，无数个变数在我们看不见的转折点蛰伏潜藏，令在意的每一个人都不自觉恐惑，需得不断强调，才能获一点点信心与安心。
誓言，不过是因为我们都软弱，在命运和造化的搬摆捉弄下，无以抗衡。
拨通伊洋家里的座机电话，海末看了一眼表，时间尚早，伊洋应该还没睡她的美容觉。
果然电话很快接起，伊洋习惯性的“喂，你好”都省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斥问：“死丫头，还记着开机哪？有性格电话一直关着关到地球毁灭啊！还开机干吗？听我废话多烦啊？！”
海末忍不住笑起来，钻进被窝抱膝而坐，等到伊洋不骂了，柔声说，“对不起我错了洋洋，是我不好，下次我一定记着考完试就开手机。洋洋最好了，洋洋不生气。生气对皮肤不好。那多划不来。”
伊洋仍恨恨的，“知不知道人家一直在担心你？开夜车去北京，到了也不来个电话报平安……我妈刚还来电话问呢……”
感动从胸口直涌至眼眶，海末屏息压下。时间过去这么久，许多事情都可以成为习惯，伊洋和伊妈妈对她的关心，她却始终无法习以为常熟视无睹，因为是偏得。
“对不起洋洋。我真是累糊涂了。我一会就给阿姨打电话。”
“还是我打吧。老太太啰哩吧嗦，说起来又是半天，不如你早点睡，明天还得考试呢。”顿了顿，“做面膜了么？”到底是面膜狂人，于这一点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被窝里已焐得很暖，海末又累得浑身酸软，想敷衍一句“做了”的念头刚一冒头即被海末压抑泪意一样狠狠压下。她永远不会欺骗伊洋，哪怕是这样一件微小事情。遂老老实实坦白，“还没。”
“快去做！”伊洋斩钉截铁，“越是累越不能含糊！”
海末不情愿“哦—”一声，犹自挣扎，“我太累了，可不可以……”
话没说完，伊洋打断，“不可以！电话别挂，马上去！”
海末只得从被窝里爬出来，一手拿手机，一手在包里翻面膜。
“带的什么面膜？”伊洋问。昨晚海末走得急，她没来得及告诉海末该带什么面膜。
“两帖瞬间焕肤急救面膜，一支睡眠面膜。”
“先用一帖急救面膜。然后用睡眠面膜。”伊洋远程指挥。
“中午用了一帖了……”
“熬了一夜没睡，对皮肤的损坏是相当大滴，连用两帖没事儿！去，把剩下那帖也用了！”加重语气，“手机先放一边儿，洗干净手再敷面膜！”
海末听话地拿着面膜进卫生间，放下手机，洗干净手，撕开包装袋，抽出面膜，敷在脸上。
再次拿起手机，伊洋说，“明天考完试多住一晚吧。后天早上再回来。开夜车既辛苦又危险，我不放心。”
海末说，“不行，后天周一，有工程例会，开完会还得上工地。”
“工程工程，工地工地，一天到晚就是工程和工地。”伊洋不满，“我就不信离了你一天，那些楼会塌！”
海末“呸”了一声笑，“你咒我啊，我是监理，工地出事我要负责的……”
伊洋也“呸”了一声。这点上她二人深受伊妈妈影响，伊妈妈每说了什么她认为不该说的话，就呸呸连声，有时还要加一句“大吉大利”。
伊洋“呸”完，“早点睡吧。别临时抱佛脚了，嗯？”
这与江湛刚刚在饭店门前的谆谆叮咛何其相似，海末鼻子忽然没来由地一酸。静了静，才答，“好。”
“时间差不多了，去洗把脸，敷上睡眠面膜，就休息吧。”
海末“嗯”一声。
“那，挂了？”她和海末之间，向来连挂电话都要她先说。
海末又“嗯”一声。
伊洋道句晚安，轻轻放下话筒。
收线后的忙音响起，海末放下手机，双臂抱住肩头，似乎这样就可以驱走心里的软弱。
她素不在人前落泪，但不说明她比别人坚强。只是除了默默承受，她再想不出别的出路。
再次钻进被窝，阖上眼帘瞬间，一张熟悉又陌生、姣好但冷漠的脸，渐至清晰于海末脑海。
那张脸是海末一直深深渴望刻骨想念的，却因为无从亲近，一直为她所深深禁锢，只有在梦与醒交界时分，才会挣脱她的意志操控，浮涌上来。
意识将离未离之际，海末黑暗中无声轻叹，当命运因特殊而不堪，连孤独都不那么有价值，眼泪也变得极轻渺，倾诉更是一文不值，她还有什么可以期待……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友谊地久天长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