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她与江湛，也只有这一次机会说“明天见”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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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末十五岁时，就知道一句话：成人的世界没有意外。
那时，她念高中一年级。
念高中一年级的海末，个子蹿得很高，却没发育，手脚都长，挂在身边没个地方放。头发又细又黄，瘦弱苍白，毫不起眼。看到老师她微笑，跟同学擦肩而过她也微笑。只是微笑，从不说话。每天埋头于书包和课桌里的书本间，与书本一起沉默。
同学里已有不少开始谈恋爱，课上偷递情书，课外偷偷约会。海末看在眼里，觉得那一切都不会长过他们成长的岁月。
世界自有其暗藏的规律：新奇，神秘，习惯，厌倦，因新奇和神秘而靠近，因习惯和厌倦，而终至离散。
这规律不会变，因为这世界没有意外。
海末很早就自认为看清了这一点。她用功读书，该念的书念完后勤奋工作，拚命考证，不过是因为她不信。
她不信在自己的努力之外，可以轻易获取什么。
她不信口说无凭的东西能长久。
她只相信实实在在的东西，比如手里各种经国家注册认证的注工证，她的小SPARK，和她步步接近的大房。
股市狂飙那会儿，身边很多人都炒股，狠赚一笔后，有热心的也劝她炒股，海末从来不为所动。
在她看来，股市行情风云莫测，不如把钱存在银行来得稳妥，即使不会一夜暴富，利息多少年来不死不活也还是那么一点点，却不会瞬息化为虚无。
慢慢攒，只要她够努力，总有一天那些钱能变成房。
后来的事实证明，她的判断果是没错。那么多人在股市里赔得血本无归，她存折里的钱却岿然不动，有增无减。
让海末更加坚信，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天上更不会掉馅饼。
当然，不信不表示她能彻底摒绝幻想。
幻想与我们的原罪一样生而俱有。
海末也曾有过幻想，但为她所幻想的最终都会令她失望，久而久之她就不再敢幻想。
就像，此刻，她竭力克制自己不去看与她相隔十几张餐台远的江湛，只是因为江湛没有如她所望坐在她身边，令她再一次觉得，之前的希望也是一种幻想，而幻想，实在要不得。
幻想换来的，只能是入骨入心的失望。从无例外。
按海末的想法，她和江湛一起进来，一起付的餐费，又一起去菜台前选了食物，众目睽睽下江湛丝毫不避忌对她的亲近关怀，自然还会跟她坐在一起。即使不坐在她身边，也会跟她坐一张餐台。
但是没有。
中年男在海末选食物时，就再再招呼她过去，及至海末选完食物，中年男一脸迫不及待神情，就差没过来拉海末。
江湛看在眼里，陪海末选完食物后对海末笑笑，“过去吧。老姜只是性格外向。没别的意思。”
说完端着餐盘走到与老姜餐台相反方向距离很远的一张餐台。
海末看着他的背影，落寞瞬间掳走她所有坚持的力气，原本就累，更平添一分委屈。
如果老姜只是性格外向，没别的意思，那么他呢？
他只是为人良善，出于绅士风度照顾她，如此而已，也没别的意思喽？
他这算什么，暗示她吗？
海末知道这样想很无聊，萍水相逢的两男女，有意思又能怎样，聚时一夜情，还是别后两地情？
这都不可能。
可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奇怪，完全不受控于意志，有没有意思也忍不住想。
默默走到老姜那张餐台坐下，老姜丝毫未觉海末情绪的低落，大声笑道，“19号，你怎么只挑这么一点东西？还全是菜！江湛真是的，也不帮你多夹点海鲜和肉。128块钱一位啊，像你这么吃亏死了！”
海末尽量让自己笑得轻松而随意，“我吃完这些再去拿。”
老姜笑，“对嘛，吃自助餐就得这样，不能顾及身材和形象，能吃回来多少吃多少！”
海末再笑笑。
对面一名眼镜男这时问海末，“19号，喝一杯？！”
海末摇摇头，“我不会喝酒。”
老姜接过话，“酒没有会不会喝，只有能不能喝！能喝就多喝点，不能喝就少喝点！”转头对眼镜男道，“去帮19号接杯啤酒！”说完又加了一句，“真不会照顾女士！你看江湛，多体贴细心！”
海末心惊加心虚地看老姜，老姜只是咧嘴笑，看上去真的是没别的意思。
啤酒接回来，眼镜男大概想展示一下自己的力道与雄性风采，把杯子往海末眼前一撴，啤酒花溢出来，顺杯慢慢漾开在桌面。老姜连忙拿纸巾拭抹桌子，边拭边笑着喝斥眼镜男，“嘛意思嘛意思嘛意思？让你去给19号接啤酒有意见啊？！”
毛毛燥燥擦完桌子，老姜举杯对海末道，“来，19号，不管你是舔一舔，还是一口闷，我都当你跟咱们感情深！”
同桌另几头也纷纷举杯，说笑凑趣。
海末看着他们，拒绝的话在嘴边滚来滚去，就是说不出口。
旁边餐台考生一见这边有女士喝酒，也都举杯过来，一下子海末身边围了个里外三层，大家都用期待怂恿的目光看着海末。
海末又急又窘。
她是真的不能喝酒。偶尔跟伊洋她们在一起只能喝少少一点酒与饮料勾兑率为1：9的洋酒。饶是那样，喝完也难受，头昏眼花胸闷气短，她体内根本就没有分解酒精的酶。
正不知怎么办才好，服务生过来问，“这里有没有‘滨AL6850’的车主？”
海末一听如蒙大赦，“我是车主！”
服务生说，“对不起女士，您的车违停，麻烦您把车停在指定车位。”
海末忙起身说好。对老姜等一干举杯男士说，“我去停下车。”
不待他们反应，拿起自己的包，挤出人圈，跟在服务生身后疾步走出饭店。
身后老姜高喊：“19号，快点回来啊！等你！”伴着老姜的高喊，众考生附和声一片。
走出饭店大门，海末一眼看见斜倚她的小SPARK而站的江湛。
天色将晚，路灯未亮，川流车灯与幻彩霓虹光影下江湛双手斜插在裤子口袋里，一脸闲适悠然，见海末出来，略显几分顽皮地一笑。
海末脚步停了停，然后慢慢走向她的小SPARK，明白违停云云定是江湛的安排。她一向谨守交通法，停车前确定是指定停车位才停的车，服务生告诉她违停时她还纳闷呢。
“本来想让你吃一点东西再救你出来。现在看来，只能辜负那128块钱了。”江湛笑着说。
海末看着他温暖的笑容，委屈愈甚。
如果刚刚他坐在她身边，是不是就不会让她陷入那么尴尬的境地？
如果刚刚他坐在她身边，是不是会替她挡住老姜等一众男生的劝酒？
如果刚刚他坐在她身边，她或许会喝一口酒，敷衍一下，然后吃一点东西，也就不会辜负那128块钱了……
128块钱，够吃多少碗兰州拉面啊。
可海末不能流露。无论是对江湛的好感，还是因了这好感所致的失落因这失落所致的莫名委屈，海末都绝不允许自己有丝毫流露。
她不是少女也不是二十刚出头的小女孩子了。她是成年女子，她有她的理性与习惯，她秉承她的理性与习惯一路走到现在，不幻想，不偏离，淡然自守。
如同那句她自十五岁起就坚信不疑的话，“成人的世界没有意外”，这句话仿佛一个暗喻，幽转于海末漫漫成长的岁月。
在江湛端着餐盘转身离去的一刻，海末再一次领悟到，她的世界没有意外，江湛也不可能是。
不论，其时，她有多希望。
海末淡淡一笑，按抑住心绪，“谢谢你。你进去吧。我回旅店。”
她笑得礼貌而自持，她的口气温和而节制，是一种态度，是守锢她的护城河。
这样笑时的海末，在江湛看来，又是一种感觉，不是那个羞涩慌张的不敢看他的19号，也不是那个换档加速时沉稳笃定的19号。
她的笑含蓄中有疏离，是考生对考生，或考生对监考老师的笑。
是【一个人】对【世界】的笑。
江湛眼中笑意隐没，惟留一抹在唇角，“回去早点休息。”顿了顿，“能找到路么？”
海末微笑，“应该没什么问题。”
江湛点点头，“那我进去了。”
“好。”海末继续微笑。
“对了，手机订好时间，或者提示客房部叫醒服务，别误了明天的考试。”江湛像一位老友般谆谆叮咛，毫无刻意。
“好。”海末再笑笑，“快进去吧。别让他们找你……”
……【别让他们找不到你，以为我们在一起】……
这个念头一经浮起，海末忽然明白江湛为什么不坐在她身边。
她有她与世界相处的态度，江湛何尝没有。
说到底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对异性的关切再坦荡也要把握分寸与尺度。
CSE考跟所有注工考一样，考生的资料原则上保密，但想查是能查得到的。平均每年十万名考生，听上去很多，对偌大的中国而言，其实并不多，范围不大，圈子固定。惹出什么是非被贴到注工论坛上让大家说三道四，实在犯不上。
理工男要是三八起来，程度丝毫不亚于市井闲妇。
这样一想，海末就释然了。
若江湛此刻说送她回旅店，她也是不能同意的吧。
众口烁金，谁能洒脱到完全无视人言。
各有顾忌的成年男女，即便暂且脱离原有环境，也任性不得。
“少喝点酒。喝醉了明天脑子就不清醒了。”释然后的海末轻声道。
路灯亮了。亮橙色灯光下，她看着江湛，那么好看的一张脸，不娘，不流气，不做作，像阳光和清水，明朗干净。
海末看着江湛，惆怅仍在，落寞仍在，却又慢慢觉到一点快乐与满足。
茫茫人海，十万考生，如果不是去年的安全评价师也是九月份考，时间上排不开，海末去年就来考CSE了，那样的话，她就不会与江湛相遇在同一个考场，这一生也没有机会遇到。
可她毕竟遇到了他，没有早，也没有晚，没有被隔绝于两间考场，这如何不是一种缘份。
即使明天下午就会分别，别后再无相见可能，但经此一生，绿之他年，能有一个身影，一双眼眸，一抹温暖微笑，烟花一样霎那璀璨于她荒寂内心，她想，她没有什么不知足的了。
“进去吧。”海末再次催促，“早点吃完，早点回去休息。”
路灯映着她的脸，如江湛令她喜慰一样，她此刻在江湛眼中如何不是花微香暗，幽脉柔婉。
但人所能改变的是那么小。不舍或留恋，如我们自身一样微渺。相遇，相守，继续的缘份……不能深想。亦无从深想。
江湛，也是清楚这一点的吧。
“晚上别看书了。临时抱佛脚，没什么用。”江湛笑笑，“反正对我是没用。不如多睡一会儿。嗯？”
海末点点头，“好。”
“那，明天见。”江湛看着海末，犹似满城灯火都于此际落入他眼，晶亮得令海末颊微热，却不再回避。
“明天见。”海末心有微戚，声音愈轻。
她与江湛，也只有这一次机会说“明天见”吧。
江湛目光加深，似有同感，终是什么也没有说，最后深望海末一眼，转身步入饭店。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她与江湛，也只有这一次机会说“明天见”吧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