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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金兰闲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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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庆堂中,宝钗也问黛玉:“你今日回来,可是住老祖宗这里,还是回潇湘馆?”
贾母搂着黛玉,道:“宝玉如今在我这里守夜,黛玉还归园子里头住着吧。”
黛玉在贾母怀里笑道:
“我回来侍候老祖宗,片刻不想离开。既是二哥哥也在这边,不如我与他轮流排班,每人守一夜。这些年来,他日日都能承欢膝下,总不能我回来了,他还霸着不放,也不给我腾个位置?”
贾母见她说得诙谐,笑道:
“你道守夜不辛苦?我老了,夜里多有惊醒,每次必得好半宿才能重新入睡。你身子骨从来就弱,哪里禁得起这样的折腾?便是宝玉,若不是我看他这些年历练得健壮了些,我也再不许他这样子的。”
黛玉将脸凑到贾母跟前,笑道:“老祖宗且仔细看看我,可圆润了些?长胖了些?老祖宗不知,我这些年身子竟是大好了,别说守夜,便是背着老祖宗跑上十圈,只怕也不在话下。只不要让我学那鲁智深倒拔杨柳,便都不是难事。若是不信,您只管问雪雁。”
雪雁在地上站着,替她姑娘作证:“姑娘所言都是真的。上个月姑娘还骑马去看军营里面打猎呢。”
贾母自是大喜,却不由得瞥了王夫人一眼。
王夫人低下头去,一声不吱。她当年力主娶宝钗冲喜,其中一个理由,便是黛玉体弱,难以生育。
哪成想这几年林丫头离了贾府,反倒将养得出奇地好,肤色莹润,体态轻盈。她本就生得绝世之姿,如今去了病色,更显风姿清华,超逸不凡。
宝钗岔开话题,含笑朝黛玉问道:“怎么不见紫娟回来?前年听说孟姑爷收了她,这丫头作了姨奶奶,如今竟这么托大?”
说到紫娟,黛玉笑得更是欢畅。眼波流转,容色生辉,嘴角噙着喜色:
“她倒是急得不行,想要回来给老祖宗请安,一并见一见旧日姐妹们。只是她刚有了身孕,这一路不太平,我因此不准她动身。”
贾母把她拉进怀里,留神看她,见她喜色出于至诚,方拍拍她手,笑道:“这是喜事,自是该好好将养。”一边又盯了王夫人一眼。
王夫人捏紧帕子,心知贾母这是悔极恨极。
她哪里能想到,宝玉婚后五年,娇妻美妾数人,竟无一人有所出。反倒让孟家姑爷拔了头筹。
更没想到,这伶牙俐齿爱辖制人的林丫头,竟是个真正贤良大方的主。
宝玉送妙玉回庵后,便又回返贾母跟前侍候,安安静静坐在一边,挂着唇角一丝微笑,看她们祖孙姐妹说话,自己却并不多语。
黛玉言笑之际,转头看到他,与看待其他姐妹无异。目光轻快掠过,并无一丝多余流连。
他坐在那里,那抹沉黯的笑容便似用精钢焊在脸上一般,纹丝不动,看着让人瘆得慌。
宝钗递了好几个眼风给他,示意他说几句话,以示大方无私。他却浑似未觉。
众人说笑片刻,贾母怜惜黛玉远来,必定乏累,让人好生送回潇湘馆安歇。
宝钗含笑上前道:“我陪林妹妹同走,老太太放心,一准儿安安稳稳地送到地头。”
贾母道:“你们年青姐妹,多年不见,怕是有几箩筐的体几话儿要说,我也是打那时候过来的,有什么不知道?只两件事,我不放心,头一件,断不许再招她淌眼抹泪的;第二件,也不许错过宿头,你妹妹今日刚回来,有多少话,以后留着慢慢说,别耽搁她太晚。”
宝钗笑着应了,心中颇有点意外。自嫁与宝玉后,贾母待她,总是面上淡淡的,今儿这番话却是难得的和悦。
自贾母处出来,天已黑透。四处屋宇的房脊轮廓已隐在黑暗中,看不分明,只各处窗户中尚还透着灯烛之光。
两人各提了个手把灯自己照着,只让丫鬟婆子远远跟在后面,以便二人自在说话。
先默默行了一截路,只听得后面雪雁与文杏唧唧呱呱的声音,说的却是上个月在韬州围山狩猎的趣事。
韬州山多林密,每有野猪出来践踏农田,军士们白天操练完毕,晚上便点了火把,各营分派了顺序,轮流进山,赶的赶,围的围,每每一个晚上便能赶出三四头花脑壳野猪来,五花大绑捆了,正好供军士们打个牙祭。
此等行猎之事既能改善营房伙食,又有助尚武之风,上峰多半也不禁止。
遇上韬州卫孟真这般本就出身猎户的指挥使,更是乐意与民同乐,身先士卒。
雪雁作为家眷,跟着去趁了好几趟热闹,此刻说起来,那火把是如何一条龙似的从山头这边亮到那头,中间断了几截却又总能接上;
那野猪何等凶蛮厉害,叫声震得大树上的叶子扑簌扑簌地落,她们作为女眷,藏在树后,被盖了个满头满脸;
兵士们何等勇武——自然,重点是她家孟指挥使何等勇武,一把朴刀耍得白花花不见人影,只杀得那野猪嗷嗷直叫。
文杏等何曾听过这样又鲜活又新奇的故事?一个个又怕听,捂住了心口,做出一番害怕紧张的模样,却又忍不住想听,抻直了脖子,支愣了耳朵,大气儿也不敢多喘。
甚至没有察觉,为了迁就她们,前头两位姑娘已经停下脚步,站在聚锦门下等着。
宝钗笑道;“几年不见,不仅你进益了,便连你的丫头,竟也长进不少。这口彩,快能赶上旧年家里请的女先儿了。以后家里宴客聚请,很不用外请,便让雪雁上去,就讲这出林姑爷月下杀猪记,又是实景又是真人,包管阖府上下老小都爱听。”
黛玉含笑睨她一眼:“我听这话风,你竟是把我当旧年来的刘姥姥使?”
宝钗掌不住笑了,手把灯都晃了几晃:“岂敢岂敢,得罪得罪!”
笑过之后,轻舒一口气,见文杏她们终于开始往前移动,便也同着黛玉,往园子里走去,口中笑道:
“虽是打趣话儿,却也是我一片真心。你主仆二人,精神气都远超旧时,我对这位林妹夫孟将军,颇是好奇。”
黛玉往前走着,微笑道:“枉你素称洞明练达,这件事,你却从头到尾,全猜错了。”
宝钗诧异:“我如何错了?这倒要好好请教。难道你如今这般欢笑恬然的形容,竟不是林妹夫的功劳?当年你在园中时,是何等形貌,你我心照不宣而已。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我那些时日,总未免会有红颜不寿之虞。——这不是我咒你,若不是看你现在活蹦乱跳,这话,我是断然不会说的。”
黛玉低头看着手里的灯儿,光影不甚分明,却大体能照亮身前数步,坡石阶梯,无不清楚,口中悠悠道:“我能活成今天你看到的样子,不是因为孟将军,也不是因为任何别的人,只是因为——”
缓缓抬起头,看着宝钗,夜色中一双眼粲然夺目:“我自己愿意。”
宝钗一怔。
黛玉已经微微一笑,复又转过头去,看着前路,轻声道:
“你今日把当年不敢说的话说了,我也告诉你一句心里话。我那些年里,翻来覆去地煎熬,前前后后那么些年,不过是各为了三个字,起初是‘不放心’,后来是‘不自主’。”
“不放心?不自主?”宝钗轻声重复,若有所悟。
“那年做诗谜,你道‘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也不知你这样严谨道学人,从何处想来?那分明便是我当年的自况。只为无人替我做主,焦首煎心,五内俱摧,自然便是薄命形容。待到出了大观园,我才忽然发现,我再无需别人替我作主,我自己便能做自己的主了。”
嘴角含笑,声音不由自主轻快起来,
“你不明白我那时的感受,便如那脚夫,挑了千斤的重担,行了万里的泥泞,眼前只有脚下,脚下只及眼前,方寸之间,佝偻挣命。忽然有一天,全都放下了,挺直腰杆出一口长气,何等晴天朗月,海天一色。”
宝钗心中明镜儿似的,她避重就轻,只单单说了“不自主”,却避开了前面的“不放心”。
但对她这番自白的言语,却也颇为动容。
想了想,笑道:“听说这位孟将军上无父母,中无兄弟姐妹,竟是天地之间,孑然一身。你可是讨巧,一嫁过去,便是一家主母,再无人跟你啰嗦,自然便能诸事自主。你这番话,在我这样的人面前说来,岂不是讨打?”
她可不止有一层婆婆,另还有无数妯娌小姑。
黛玉笑看她:“别叫我说出不好听的话来。——岂不闻求仁得仁?”
宝钗怔了怔,看看黛玉,确定她只是随口戏谑,然而心口慢慢闷住一口气,竟有些胸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