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家宴 ...
-
当覃然时隔多年重新坐在覃家白底灰纹大理石餐桌前,除了觉得自己是真的疯了之外,再无法单薄解释她为什么会答应覃何雯来参加这个可笑的家庭聚会。
对,是小姑。
如果不是小姑两小时一个电话的频率再三恳求。
如果不是向她许下劝覃家继续放弃自己的要求。
如果不是讲女主人近来身体不太好……
覃然摇摇头,立刻将这种念头狠狠甩开。
她怎么能这么心软呢?吴姝好不好关她屁事!
再说了,上次甩自己巴掌的时候力气那么大,哪里像是身体虚弱的人。
这次来是因为小姑,只是为了偿还小姑罢了。
默默为自己辩解,覃然抬眼迅速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心底不禁嘲笑一番。
说是家族聚餐,其实也只有六个人,家里的长辈也就是覃然的爷爷奶奶在国外旅游,想来也是避免折腾没有通知两位老人。
不过就算告诉他们又能怎么样呢?
在覃然幼小的记忆里,那两位长辈对吴姝虽不像小姑那样厌恶难消,也不同她同仇敌忾,但起码是不喜欢的,表现出来总是不屑一顾,所以覃然也没有感受过什么隔辈亲的情感。
细细想来,这个叫做亲情的东西,自始至终唯有那个最憎恶自己人给予过。
真是可笑。
各种思绪在脑海中翻滚的时候,一碟碟精致菜肴被端上来,不一会儿便摆满了偌大餐桌。
覃然只是一动不动地忍受着内心焦灼,渴望时间快快飞过,等待着离开的那一刻。
阿姨将一人份的牛排摆在面前。
覃然盯着眼前的餐盘瞅了一会,拿起叉子把盘子里的洋葱拨到一边。
她从小就不喜欢吃洋葱。那时觉得这种单单看着就让人泪流满面的蔬菜能好吃到哪去,孩童的她甚至讨厌和洋葱长得像的一切东西。吴姝为了让她吃下这些圆滚滚的蔬菜,每天很早起来专门跑到批发市场挑选那些长得奇形怪状的蔬菜,买回家后还得她亲自审核一遍才肯让吴姝烧给她吃。
那个时候,覃然还是个备受宠爱的小公主
如果时间在那里横向延长,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呢?
“楠楠,你现在还是不喜欢洋葱啊。”一个温柔的声音从桌子那头传过来,这声音陌生又熟悉,像是从幼年美好的梦境中踏空而来,只为追寻自己而来。
覃然拿着叉子的手顿住了,视线情不自禁被吸引般顺着还未消散的温柔追过去,是她刚刚怀念的那个人,是给了她无尽宠爱又狠心抛弃,甚至想要结束她生命的人——她的妈妈,吴姝。
吴姝身穿一件中国风的坠地长裙,鲜艳的刺绣花样从腰间起四散蔓延,嫩绿枝条从胸口伸展到后肩,纤细脖颈上没有多余饰品,只有未经染色的披肩长发安安静静躺在身后,整个人看起来气质非凡,的确是不历沧桑的覃家阔太。
让覃然深陷其中的是吴姝眼神烟波荡漾,温柔如初,仿佛十几年前她就坐在那里,温声细语地告诉自己,“这可是妈妈废了好大功夫给楠楠包的蔬菜饺子,楠楠要听话都吃光哟!”
两人对视了很久,让覃然感到奇怪的是,就这样面对面,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她一切的愤怒和怨气通通消失不见,完全没有了在覃瑞平面前的暴躁胡闹。
在这个最该记恨的人面前,她竟然平静得毫无知觉。
这一刹那,覃然突然有了认真看看她的念头。
从前也温柔相待的人已然露出苍老痕迹,就算现在讲一些大逆不道或者关于死去的弟弟的事情,她也没有掐死自己的力气了吧。
时间真是神奇呢,明明两人之间发生过不堪回首的事情,现在却像细雨轻云般轻而易举地被时间吹散。
你觉得呢,妈妈?
盯着那双依稀清澈的眼睛,覃然心里默默叫了一声。
叠音落下的那一瞬,厚实坚硬的心底终于被敲打出细而小的裂痕。
覃然压下手腕,叉起一块牛肉往嘴里送,机械地嚼了两口便吞了下去,并未反驳吴姝的话。
“还真是呢!看来还是妈妈最了解女儿了!”覃何雯笑着说了一句,覃瑞平随声附和:“那是,小时候啊楠楠特别挑食,喂她吃个饭连哄带骗一个小时下不来,我还记得你嫂子说简直比生她还难!”
“哈哈哈,是吗嫂子?楠楠,没想到你这么皮呢!”
“可不是,楠楠小时候可闹腾啦。”
“嗯嗯,那嫂子肯定累惨了……”
……
小姑和覃瑞平你一言我一句的调侃着幼时的自己,吴姝虽然不说话,但不时地点点头表示认同,饭桌上气氛逐渐升温,一派温馨幸福的模样,向中年人的预期划去。
好像本应该就是如此。
覃然仍旧默不作声,只是僵硬的咀嚼食物。
她不知道该从何处插话,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融入这场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却硬是不动声色表演的荒唐戏剧中。
面对着始作俑者,十年的阴暗过往,她还做不到毫不在意,哪怕是演戏。
当然,还有一位旁观者——覃星星,覃然九岁的弟弟,睁着那双黑黝黝的大眼睛巴巴地瞅着对面的陌生面孔。
覃然只瞥了他一眼便收回视线,对于这个从未一起生活过的弟弟毫无感情可言,甚至内心是戒备与抵抗同他的眼神碰撞。
因为,那双清澈无辜的眼睛像极了他的哥哥。
“妈妈,她是谁?”
“星星,这可是你的亲姐姐,快叫姐姐。”
“姐姐?那她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住?”
“因为你姐姐已经上大学了,住校的哟,不用在家里住呀。”
“那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她呢?”覃星星歪着脑袋看向妈妈,妈妈楞了一下,随即微笑道:“姐姐是自己生活,非常独立的,你要向姐姐学习,知道吗?”
“喔……”覃星星听懂似的点点头,又抬起头闪着亮晶晶的眸子接着问:“那小龙哥是被这个姐姐害死的吗?”
一道稚嫩的声音如同惊雷般毫无预兆地炸开在饭桌上,席间的每个人都被震得目瞪口呆,根本没有想到他们小心翼翼避开的话题竟然被星星提起来。
覃然端着水杯的手也颤了一下,但立刻恢复如常,送到嘴边抿了两口。
“星星!”覃瑞平蹙眉呵斥道:“说什么呢!别胡闹,快吃饭!”
他好不容易才将楠楠请回来,不过是想让她们母女能在一起吃个团圆饭,为以后缓和关系做好铺垫。即便从进门到现在,楠楠一直都没有开口,但他看得出吴姝是开心的。正是变好的氛围,怎么能让星星打破呢?他起身夹起一块排骨放到覃然的餐盘中:“楠楠,这小子什么都不懂,经常胡闹乱说话,你别在意。快来尝尝这个,是你妈妈最拿手的!”
覃然抬头看向斜对面的小姑,覃何雯正使眼色给自己。
覃然的嘴角不自然地扯了扯,低头拿起叉子。
“是她。”
一个淡淡的没有语调的声音传来,众人又愣住了。
吴姝把目光放在那张多年未见的面庞上:“没错的星星,是她。”
举在半空的手定定僵住,覃然不觉皱紧眉头,僵了一会儿才慢慢放下餐叉,扭头又对上了吴姝的眼睛。
相隔不到两米的距离,这一次覃然清楚地看到了她暗棕色的瞳孔和眼角的血丝,她直勾勾的视线里诉说着浓浓的思念与同样浓重的怨恨。
只是那恨意,昭然若揭。
用力握紧拳头,指甲深陷皮肉,在踏入覃家大门整整两个小时里,覃然终于感受到了疼痛。布于心底的裂缝被什么用力拉扯,以感受得到的速度龟裂开来。
细小的断裂声从内里向外传播,覃然想逃。
果然,你终究还是怨我的。
“吴姝!”
“嫂子!”
两道声音齐齐喊出,带着愠怒和不可思议。
覃然躲逃过吴姝的眼神,深吸口气,站起身准备离开。
覃何雯连忙跑过来劝阻:“楠楠你别生气,你妈肯定说错话了,楠楠你、你别走……”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
依旧是那道单薄得让人发冷的声音。
“吴姝!你在说什么!楠楠专门回来为你过生日,你又在这儿发什么疯!”
“还是,你真的想害他?”
覃然的脚步被硬生生的拽住了,左手已经没了知觉,胸膛下拉扯的力量骤然增加,痛得下一秒竟无法呼吸。
她侧过身,以一种难以想象的疑惑问:“你……有什么资格问我?”
“因为我是你的妈妈!”
喉咙像是被人猛地扼住,嘴皮麻木,眼眶发酸,脑袋胀痛。
一如十岁时,那个燥热得不愿回忆起的夏夜,一双勒住脖子的大手从天而降,覃然以为那是最恐怖的梦境,但竟然真的很痛,真的根本无法呼吸。她想大声地喊妈妈,睁开眼,妈妈的脸却扭曲着、狰狞着放大在上方。妈妈嚎啕哭喊着什么,覃然一句也没听清,全身的血液排山倒海地涌上脖子,耳朵里尽是蜂鸣般刺耳作响,只有坠到眼皮上、脸颊上的水滴告诉她,那个人是她的妈妈!
覃然眨了眨眼睛,破碎着声音:“你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睛!我告诉你!那天是你,是你去追卖气球的人,把我和他放在路边,如果不是你跑出去,他怎么会因为去追你被车撞呢?而你竟然到现在都认为是我推的他。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就因为我是女儿吗?因为死的人不是我吗?还是……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孩子?”
“你为了他那么恨我,巴不得让我去陪葬,现在又装成一副慈母的样子让我回来到底算什么!过生日?庆祝生日?!哈哈哈哈……你抛弃了我十年,整整十年!什么时候想起过我的生日?!”
“嗡嗡嗡嗡!”
手机震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在这空气凝滞的当下显得格外响亮。响了好一会,才惊醒了游走在崩溃边缘的覃然,掏出手机,屏幕上的名字如同暗夜尽头突现的极亮极亮的光,是她逃出这黑暗的唯一希望。
接通电话,听到陆语嘉急切的声音:“覃然覃然!我在姜阿姨这里,你的亲子鉴定结果是99.99%的亲权概率,符合生物学亲子关系,所以你是妈妈亲生的呀!你们是亲生母女啊!”
……
陆续传来的话全部模糊,覃然只听到了三个字,亲生的。
一咧嘴,大颗眼泪簌簌掉下来,十年来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借口终于被打破,残酷的现实如同一把尖刀利索地划破胸膛,然后卯起所有可怖力量残暴地扎下去,一刀又一刀,这一刻,覃然仿佛能够看到喷薄而出的鲜血慢慢浸湿了整块空间,在十九年的生命进程里凶残蔓延。
“听见了吗?嗯?你们听见了吗?亲生的,孤儿一样活了十几年的我是你亲生的!哈哈哈你真是好狠的心!为了赎回你自己的过错而惩罚我。车祸发生之后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晾我两年再掐死我多浪费时间!那个时候死了就再也不用看你这幅嘴脸!”
“啪!”
一个耳光可预见性的扇过来。
“呵呵,又挨打了……”
“吴姝,刚才说错了,我多希望那天被车撞的人是!”
“是!”
覃然觉得她用了毕生的力气才没说出那个字来,这是她作为亲生女儿对生母最后的尊重。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去,身后星星的哭喊声和很多人的吵闹声混杂在一起。一合眼,酸涩液体喷破而出,眼泪顺势落下,砸在这个冰冷的地方。
在踏出房门的最后一步,覃然发誓,再也不回这个家。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