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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破裂 ...

  •   八月末,覃然提前一个星期结束了暑期工的安排,早早回到学校。

      她将宿舍刷洗得一尘不染,紧挨着吊兰挂上新买的绿植,拆了铁艺金属花瓶的快递,插入几支新鲜的浅色系玫瑰,散发出幽香的小分子们吸入口鼻,和心底一个个欢呼雀跃的精怪汇合,共同期待着弥漫香气的重逢时刻。

      傍晚,外出回来的覃然忙着把中午晒的被子收回去。

      陆语嘉怕冷,每当日光充足的时候都会晒晒被子,好让自己晚上裹着暖和的棉花睡觉。虽然她现在不在,但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躺在这么阳光满满的床铺上,她一定会夸我吧。

      覃然不觉莞尔,踏上最后一个台阶,刚走进楼道,远远地瞅见宿舍门口站了一个人。由于走廊里光线黑暗,一时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是陆语嘉回来了吗?

      在下意识的愣了两秒后,覃然的眼睛瞬间被点燃,抑制不住的惊喜令她慌乱了脚步,怀中被子的一角也因此掉落在地,但此刻她并没有任何多余的心思在意,因为陆语嘉回来了呀!

      身后的阳光紧随覃然错乱的步伐,一步一步,每近一步都像是跳跃过分离的每一天,多日不见的思念在仅仅看到她模糊的身影后就得到了抚慰,那颗挂念着的心终于实实在在的落在胸膛。

      距离越来越近,斜靠在门边的那道身影听闻脚步声也直起身扭过头来,恰好站在光亮与黑暗的分界处,那人的脸庞却完全暴露在光亮之中。

      溢满于心的欢喜涌在喉咙,就要破口而出的瞬间,眼底却清晰地映出一张令覃然诧异的脸庞。前进的脚步突兀地停下来,嘴边洋溢着的笑容猛然凝固,眼睛里的不可置信不言而喻,已经达到极点的欢愉顷刻被凶狠冻结,覃然甚至能听见生生拗断它的咔嚓咔嚓声,控制不住的脸色变了又变。

      那人上前两步,弯腰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拾起,本想接过厚重的被子,覃然却紧紧抱着不撒手,那人只能尴尬地将被角掖回她的手臂,用听得出的小心翼翼的音调说:“楠楠,你来了。”

      覃然稍稍抬起下巴,目光从覃瑞平挤出的微笑里转向幽直的走廊,走过无数遍的地方在此刻依旧被光线割开,阳光甩开她蹦跳着跑到尽头的窗户上,她仿佛能看到那些闪着光的小人儿扭头朝她开口大笑,然后一跃而下。

      覃然的心也好似一个不小心从时间的裂缝中坠落,风呼呼地带走她的体温,带走她的思绪,带走她的一切。

      原本就一无所有,遭短暂掠夺后更是被无情抛弃,任由她在满是深渊的世界中沉沦。

      覃然始终想不明白,无论小时候固执的认为自己是无辜的,奈何那般状况只能闭口忍受,还是现在明明心中了然到底谁才是受害者,却仍旧假装置身事外,一心逃离,无论她怎样做,他们都永远被阳光笼罩,而她,则像是生下来就烙下可耻印记般永远身处永夜。

      她无处可逃。

      “楠楠,楠楠?”

      良久,覃然才缓过神来,放大的瞳孔也清冷如常,她含糊的应了一声便绕过覃瑞平,走到宿舍门前,右腿抵在门上,腾出一只手找钥匙,好不容易找到钥匙,却怎么也插不进钥匙孔里。踮着脚尖的小腿渐渐有了麻意,覃然的眉头越皱越深,叮叮的金属声不断传来,听得她心烦意乱。

      “啪!”

      钥匙还是掉在地上,覃然怔在原地,脑中思绪乱作一团。

      明明是他们思想腐朽,另眼看待,让她有家不能回!

      明明是他们不管不顾,让她无依无靠的生活了十几年!

      明明是他们恶意诬陷,从未相信过自己,让她背负杀人的罪名!

      明明都是他们的错!

      明明恨透了他们!

      可是……

      可是为什么只要他们一出现,她就这般手足无措?

      哪怕不作声,只需在眼前一站,便将她十年来好不容易砌起的,自以为坚固的、不可撼动的高墙震得岌岌可危。

      覃然厌恶极了此刻兵荒马乱的感觉,胃里竟然也凑热闹的翻腾起来。

      她这副难受的模样被覃瑞平看到眼里,他一把抱过她怀里的被子,焦急问道:“楠楠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脸色这么难看,是生病了吗?我听你同学说你每天晚上都去打工,是不是累着了?”

      一大串问话中的关心爱护让人一目了然,可到了覃然这里却是控制不住的厌恶感。

      从心底升起的嘲笑不小心溜出嘴角,在安静的走廊里传荡开来。

      笑着笑着,覃然便想明白了。

      两个月前无缘无故挨了一巴掌的场面在眼前闪过。

      原来如此。

      长年不见一面的人在两个月内见了两次,对于覃然来说算得上频繁,可见面的原因却是如此荒唐可笑。

      怎么,是来亲自确认她到底是不是陪酒的么?

      覃然俯身捡起钥匙,举着那张拒人千里的冷漠脸转向男人:“演得这么好,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你是我爸爸。”

      “咔嚓!”

      这一次钥匙精准地进入锁头,推开门,从覃瑞平手里扯回被子,轻飘飘睨了一眼他有些发白的脸,心底莫名产生一丝快感。

      恩,这才对嘛。

      她飞速收拾好东西,在覃瑞平意欲踏入宿舍的那一秒冲了出来,“哐当”一声狠狠关上房门,敏捷地挂上锁。

      宿舍虽然不大,却是她能够自由自在享受生活的防空洞,毫不夸张的说,这方寸之地是她活得像个正常人的起点,这里有多么来之不易,她就有多么抗拒外人随意留下痕迹。

      更何况是覃家人。

      “出去说。”

      覃瑞平刚想开口,就被唰唰闪过的身形堵在嘴边,那个瘦弱的背影竟也毅然决然,毫不留情。

      那句最近过得怎么样的话终是被他讪讪地咽了回去。他扭头瞅了一眼紧闭着的宿舍门,门牌上三个数字散发着幽幽冷光,高傲的向他宣告这里是私人属地,他绝不可靠近。

      两分钟前覃然的冷嘲热讽还在耳边飕飕刮过,虽然和她的关系很紧张,但年过半百的覃瑞平亲耳听到亲生女儿毫不留情的讽刺,胸膛还是生生揪了一下。

      那样恶毒的话,他却根本无法反驳。

      这能怨谁呢?

      只能怨他没有照顾好这个不受母亲疼爱的孩子,只能怨自己!

      覃瑞平低头叹息一声,抬起脚跟上覃然。

      离学校不远的咖啡店里,覃然木木的望着桌子上的冰水,等着对面的男人开口。

      “楠楠,爸爸这次来,是想看看你过得到底怎么样,我和妈妈都很担心你。上次学校突然打来电话说你们宿舍发生火灾,把你妈妈吓坏了,但是听老师说你经常夜不归宿,你妈妈是太生气了才会打你。当然,是你妈妈的不对,我替她向你道歉。”

      覃瑞平语气沉缓,声音恳切,一边观察着覃然的表情一边深入对话,“上了一年的大学,你自己在这儿还习惯吗?”

      “这儿不比咱们家,气候太干燥了,听你小姑说前几天你还生病了,现在好点了吗?”

      “上次宿舍着火,幸亏你不在宿舍,要不然,要不然受伤的就是你了。”

      “哦对了,之前我听对门宿舍的同学讲你晚上是去打工了,是真的吗?”

      沉默良久,覃然才面无表情的启口:“是真的。”

      “是真的?那么晚你去打什么工?”

      紧接着的问话像是一坚硬物件突兀的在心上戳了戳,让覃然很不舒服,眉头猛地收缩,眼神随着玻璃杯的光影晃了晃。

      觉察到她的异样,覃爸自知说重了,不安地动了动身体,换了和缓的语气解释道:“恩,爸爸我只是想知道你一个女孩子,大晚上的能做什么工作?还经常不回去,我和妈妈真的很担心你。”

      覃然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张一口一个“爸爸我”、“你妈妈”的脸,越看越觉得陌生,越看越觉得不解,突然感觉心里不是那么痛了,只是脑子里仍旧放慢了脚步,思考不得。

      她想赶紧结束这场开玩笑似的见面。

      “楠楠,你……”

      “在酒吧。”

      覃然打断了他的亲情攻势,因为她发现,时隔多年他真实的坐在她对面,与自己对视,同自己说着温柔包裹着的话,明明知道深意如何,每个字依旧神奇地磨掉十年来积攒的怨恨,就好像,她独自活在萧瑟冷寂的十年时光,只是一场不愿醒来的噩梦。

      他们都没有错,错的是她自己,她原本就不该怨恨。

      不要再问了,不要再说了,覃然害怕她真的会融化在温暖关怀的河流中,她害怕这具身体轻而易举的妥协,害怕她再不是她。

      “酒吧?”

      覃然转动着干涩的眼睛,她听见自己说:“我在酒吧做类似后勤一样的兼职。”

      “那也不行啊,酒吧那么乱,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去那儿工作呢?你怎么……”

      “我怎么了?在酒吧做兼职很丢人吗?还是,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个陪酒小姐?”

      一句话满当当的都是毫不在意。

      覃瑞平抽了抽嘴角,注视着对面面色平静,眼睛里却透露出绝望挣扎的面孔,心中万般苦涩再也说不出话。

      是他们亲手把楠楠逼成了这幅模样,明明是伤痕累累,却要独自依靠高冷骄傲的假面同这世界交流,就连正常的关心都会被她当做不怀好意,毅然拒绝。

      这在覃瑞平看来,实在有些可怜。这也让他深刻意识到,想要弥补这段随意抛弃的亲情有多困难。

      见他不答话,覃然不由得干笑两声,原来他真的这么想。

      也对,在他们心里她连人都杀过,还怕再安上个陪酒小姐的帽子么。

      这种觉悟让覃然瞬间清醒过来,不禁为刚刚的沦陷感到羞耻。

      “楠楠,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刚来这里,一切都很陌生,晚上去那种杂乱的地方不合适,爸爸也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

      “我不需要你的考虑。”

      “楠楠!”

      “上一次见面就通知过你们,我叫覃然。”

      “你能不能正常点跟我说话!”

      覃然全然不顾面前人的愠怒,站起身来,右手扶着桌角,仍是淡淡的:“我根本不想跟你说话。”

      “秦朝楠!”

      覃瑞平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他唰一下猛地站起来,气愤的瞪着阴阳怪调讲话的女儿。

      覃然竟得意地扫了他一眼,拿起外套准备离开。

      不知怎地,被覃然这么一撇,覃瑞平刚刚升起的怒气顷刻消失殆尽,换来的是一股深深的挫败感,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失败感。

      来之前不是没想过会交流困难,谈话会不愉快,甚至产生争吵,但他认为只要诚恳地同女儿谈,会为妻子争取到一丝希望。

      但事实是哪怕他克制脾气,放下身段,对着木头一样的脸讲着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话,她都不领情啊!

      “好,覃然,这周末是你妈妈的生日,你能不能回来一趟?”

      为了妻子,他只能放手一搏。

      已经转过身要抬脚走人的身影被这话死死钉在原地,头昏脑涨的覃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机械般僵硬地转过头:“你说什么?谁的生日?”

      覃瑞平并未回答,面前扭紧着眉头,破碎一地的眼神让他不知如何解释。

      覃然哭笑不得,却抓紧最后一根稻草般挣扎着确认:“我……哈……你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让我回去给她庆祝生日?!”

      在对方无声默认中覃然脑中紧绷着的弦断得干脆狠烈,让她再也无法假装平静,脸上的每一部分都在控制不住地颤抖,以其最大的力量向对方表达愤怒,她几乎是咆哮起来:“让我回去,给一个遗弃我十几年的人过生日?!你们都不正常吗?她也不正常?她不知道我是谁吗?杀人犯啊!我是杀人犯!我杀了她儿子!让我给她庆祝生日,她都不怕折寿吗?还有,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的说你是我爸爸,还说什么担心我的鬼话!难道我被扔掉的记忆都是幻想出来的吗?是我疯了,还是你们疯了!”

      “楠楠你、你怎么说话呢!”

      “是不是觉得我没教养?没有父母的孩子就是没教养!”

      覃然恶狠狠地摔下最后一句扭头就走,带着怒火的身影杀伐决绝,粗暴的撞击在覃瑞平胸口,无法遏止的疼痛让他一下子瘫软在椅子上,他大口大口的呼吸,借以驱散那些话语中直截了当的凶恶感。

      缓了好一会儿,覃瑞平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被抽取魂灵般毫无生机的望着女儿离去的方向。原本是想缓和一下妻女之间的关系,不愿让妻子带着悔恨和遗憾离开人世,但他没想到结果如此糟糕,他的要求触碰伤口般刺激了楠楠,竟说出那样狠毒的话来,这下连在一张餐桌上吃饭的机会都没有了,还怎么去拉近距离呢?

      姝,你看,都是我们自己造的孽,让她这么痛苦的活在世上,她肯定再也不愿意见到我们了。照这样下去,楠楠连去医院看一眼都不可能,该怎么办呢?

      覃瑞平懊恼地摇摇头,脸色苍白,紧皱着眉头的样子却是和覃然一模一样。他深深地吸口气,平缓了一下萦绕在心头的痛楚,掏出手机,翻开通讯录,找到了覃何雯的号码拨了过去。

      现在,也只能求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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