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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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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作为白鸟泽经理的那些日子。
我在高二的第一个学期正式退出了白鸟泽女子排球的队伍。
同月,我成为了男子排球部的经理。
升入高二后的四月初,我从白鸟泽女子排球部正式退出。
原因是旧伤复发,无法再参与训练。悲观点说,我的运动员生涯也就此告终了。
对我关照有加的前辈们在告别式上抱着我哭成了泪人,不知为何,看到她们悲伤不舍的表情,我感到如释重负。
大约因为这是我没有辜负期待、值得她们信赖的强有力证明。
幸运的是,有了养伤的缓冲期,退部对我来说不算是天大的打击。至少垂头丧气过后我就能重新投入学业,向排球告别。
不过,我没有与排球赛告别,甚至变得如曾经一般紧密。
退出女子排球的第二天,我接受了鹫匠教练的邀请,成为了男子排球部的经理。
人生总是在波浪般地大起大落,例如昨天我才决心放下有关排球的一切,今天我就又回到了高大敞亮的排球馆中,熟悉的击球声不绝于耳。
男排的经理耐心地跟我讲着有关事项,他的言行举止颇为客气,应该是了解到我刚刚退役。听着他温和有礼的话语,我的心情万般复杂。
我曾与鹫匠教练接触过一段时间,受过他的指点。我也知道排球部经理面临换届,但我也想不到他们会直接邀请我来担任经理。
我站在排球馆的二楼,这个位置能让我将场上的状况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男排球员大多与我素不相识,但我清楚他们每个人的姓名、定位甚至惯用打法。毕竟他们是学园的知名人物,随手抓一个学生都对他们略知一二。
待训练结束,经理就会带我去跟他们打声招呼,就算初次见面。
强豪的经理工作并不容易,既然我答应了教练的邀请,就必须将份内的事情做好。就像我在女子排球队时一样。
当我在为未来做打算时,我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忘了在排球馆内,要小心流弹。
于是下一幕就发生了:一颗时速超九十千米的排球不偏不倚地击中了我的脸。我感到指间有一股温热在流淌,低头一看,鼻血啪嗒啪嗒地落在栏杆上。
发球的是我熟知的学弟,五色工。五色目瞪口呆地看完了我被击中的整个过程,他脸色煞白地走到我的跟前,支支吾吾地想说些什么。
——学、学姐?
我沉默地扫视了一圈球员们,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没有人说话,他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目睹着我的鼻血淌满了半张脸,模样极为凄惨。
我竟然会被球迎面打中,这居然会是我担任经理的第一天发生的事情。
我呆站在原地,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
“学、学姐啊啊啊!”
五色工拿着毛巾飞奔到二楼,绝望地叫道。
“她是排球部的新经理,今后将会与我一同管理排球部的事务。”
突发的排球伤人事件摧毁了新人欢迎式上应有的氛围,所有人的表情都一言难尽。从另一位经理勉强挤出的笑容中,我读出了不一般的意味。
我用冰袋按着被打肿的侧脸,鼻血已经及时止住。认识我的学弟五色工站在最边缘的位置,低下头不敢看我。
正中央的王牌牛岛若利也低下了头,但我不知道他是想表达歉意,还是只能在这个角度看清我。
我向他们鞠躬,说:“请多指教。”
他们面面相觑,接着也深深鞠了一躬,大声说道:“请多指教!”
洪亮的声音响彻整个排球馆,我想微笑一下以示友好,结果嘴角牵拉到伤口,我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一串脚步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我下意识将冰袋塞进了口袋里,与其他人一起问候探班的鹫匠锻治教练。
鹫匠教练可能是看排球馆还亮着灯,心感疑惑所以特地来看看我们在做些什么。
鹫匠教练第一眼就看到了我脸上扎眼的大块红肿,他停下了脚步,问:
“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站在最旁边的五色工深吸一口气,正欲开口。
我抢先说:“是我不小心撞到门了。”
五色工吃惊地看向我,我面不改色地撒着谎,即使是在鹫匠教练锐利的鹰眼的注视下也毫不动摇。
他沉声说:“走路的时候注意一点,事情讲完了的话其他人就迅速解散。”
鹫匠教练背过手走向大门,他站到大门边,看到众人双脚僵在原地,大吼道:“说了没事的话就尽早解散!你们是想明天多加点训练吗?”
球员的腿脚立刻恢复了行动能力,他们快速解散去收拾场地。我目送着鹫匠教练背影渐渐远去,松了一口气。
五色工连忙跑到我的跟前,一遍又一遍地道歉,他说因为自己的失误让学姐受了伤,还要我亲自解围,他感到羞愧难当。
我不在意这种小失误,或者说相比我在赛场上受过的伤,这点小伤根本不足挂齿。
我告诉他,“别在意。谁都会有失误,不如说我还要庆幸是你的球,如果是牛岛学长的球我可能还躺在医务室里呢。”
我想,如果是牛岛的球,我可能会在被球打中的那一刻看到走马灯吧。
五色工低着头咬紧下唇,双拳捏得紧紧的。我试着拍了拍他的头,想让他放轻松点。
一只手搭在了五色的肩膀上。
拥有一头显眼红发的天童觉笑着说:“工,那个球你虽然打歪了,但把它打飞的人可是我唉,不要那么好心帮我承担我的罪责啊。”
他的视线锁定在我的脸上,天童觉忽然间靠近了我,看到他毫无预兆放大的双眼,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天童觉说:“真是抱歉,这样看你的脸红了一片呢,把冰袋再敷上吧,不然留下痕迹就不好了。工,去收拾东西咯。”
他连推带拉地把五色工带去清理场地,我重新拿出冰袋敷上。没有想到初来乍到的第一天就如此惊险,我疲惫地叹了口气,捂着脸先行一步回家休息。
在新经理离开后不久,排球部的成员聊起了关于她的事。
“没想到竟然真的是女生……而且好可爱。”
“你们口中的女经理刚刚可是被狠狠地一发命中了脸呢,伤得还不轻,没把人家直接打跑就算不错了。”
五色工扶着球网深呼吸,还没从先前惊悚的画面脱离出来。
完全偏离方向的跳发球,被天童学长打飞到二楼,准确地打中了学姐的正脸,而且学姐还是新任的经理,他居然在加入排球队的第三个月就做出了这种开天辟地的事情。
“五色。”
牛岛若利低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说:“既然道歉被接受了就不要太在意,之后你还要发上万次球,失误是不可避免的。”
绝对王者的话语相较他人总是更让人信服,五色工狠狠地拍红了脸,直起腰板走去捡球。
天童觉是唯一一个没被刚才的突发事件影响到的人,他背靠着墙、兴致勃勃地说:“呀——真没想到她会来当我们经理,吓了一跳。”
“你认识她?”牛岛问。
天童觉有些轻蔑地环视了一圈队友。
“看来你们还真是一点也不在意隔壁的事情呢。”
作为强豪名门的白鸟泽学园,其中男子排球尤为顶尖。女子排球近年来成绩不是特别优异,没有受到大众关注。
天童仰起头,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回忆起几年前观看过的那场比赛,女孩用尽全力扣下的球宣告了最后的胜利。
“她可是、白鸟泽女子排球队的前·王牌呀。”
我右脸的红肿花了一周才完全消去,在这一周时间,我也摸清了排球部的大致日程。
往日放学后我都会赶去排球馆训练,现在也是如此,只不过不用再亲自参加训练。
我按下了饮料机中的黑咖啡下方的按键。在我弯下腰捡取饮料时,一道长长的阴影笼罩了我。
我站在天童觉高大身形投下的阴影里,目视他笑眯眯的模样。
“下午好呀,新任经理。”
“下午好,天童学长。”
我低低地说道。
他双手交叉放在脑后,感叹道:“没想到你口味这么独特,那种纯黑咖啡我一口都受不了呢。如果我选的话至少要拿铁吧。”
我不喜欢吃甜食,摄取糖分是造成青春痘和掉发的重要原因。相比甜食,苦味的食物于我而言要更好入口。
“我不太喜欢吃甜的,黑咖啡最合我口味。”我坦白。
“没想到你顶着这样一张脸会讨厌甜食。”天童觉补充道,“当然,就像你顶着这张脸也能打出必杀技般的扣球一样。”
我打开易拉罐的动作顿了一下。
“天童学长,你看过我的比赛吗?”
他反问道:“你不是也看过很多次我的比赛吗?”
他说的没错。
我和天童觉之前虽然陌生,但好歹是同校生,彼此看过很多场比赛。我对天童觉的印象也是始于他国中三年级的一场败北,那时的我被他的拦网深深震惊了。
我们在相同的年龄加入了排球队,彼此互相熟知,还考上了同一所体育强校,在校园内无数次擦肩而过。
只不过他现在还能风光依旧地站在光明的排球场上,而我只能退居幕后罢了。
天童觉问:
“所以,你为什么会退出排球部?”
我与他视线相交,一言不发。
“明明我上个月还看到你打了练习赛。”他抱怨般地说道。
我可以告诉他,这没什么。因伤退役在我这个年纪算少见但也不是特殊情况,无论多么遗憾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困惑又夹带着期待的眼神让我双脚僵硬,脚后跟处传来了幻觉般的撕裂疼痛,我忽然感到无法呼吸,看到天童觉的笑容,我好像被狠狠地打了一拳,冷汗不断。
他的话里行间写满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虽然他毫无恶意,但我还是感觉自己被恶言相对般慌乱无措。
天童觉歪了歪头,他注意到我的异样,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说了些不合适的话,打住了话题。
他看着半蹲在地上的我一动不动,伸出手想要扶我起来。
我犹豫片刻,正想抓住他的胳膊,与此同时白布贤二郎的呼喊落到我和天童觉之间。在我们聊天时训练已经开始了,如果不及时赶过去肯定免不了一番责骂。
天童觉大呼不妙,他轻拍了我的肩膀两下,然后飞快地跑进了排球馆。鹫匠教练的骂声穿透了厚厚的墙壁,清晰可闻。
我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后,扶着墙走回了排球馆。
我听到牛岛扣球发出的巨大声响,宛如惊雷落地。我停下了脚步。
那时,我意识到,我大概永远也回不到我应该在的地方了。
目前排球部主要是在备战六月的全国联赛预赛,各项训练都按原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感谢白鸟泽完备的体制和丰富的校友资源,我没有多少需要操心的事。
大部分时间球员都在忙于练习,在鹫匠教练斯巴达式的训练压迫下队员很难有放松的时间。在旁人看来训练很艰辛痛苦,但身在其中的人除了如何完善自我外不会有多余的想法。
因为在场所有人的目标都相当统一——剑指全国,勇夺冠军。
我抱着运动饮料递给休息的球员们。五色像往常一样面对我还是会眼神躲闪,牛岛不是我擅长应付的类型,我和他之间的对话不过三言两语,其他人跟我都差不多熟悉了。
白布接过水瓶,他抬眼瞧了我一下,低声说了一句“谢谢”后就匆忙走开,去找狮音沟通传球技巧。
每个人都在各司其职,即使在训练后的缓冲时间也没有停歇,面对即将来临的联赛,越是备受瞩目的人相应就要承受越大的压力。
除了一人以外。
天童觉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背后,唰地一下抽走了水瓶。
他笑嘻嘻地瞧着我,眼睛眯成一条缝。
“感觉怎样,看了我们奇迹般的比赛,有被吓到吧?尤其是我。”
我摇摇头,观摩几百遍,早就看习惯了,况且白鸟泽输球比赢球要吓人一百倍。
天童学长的拦网一如既往地惊人,我没说出口,但他的临场发挥着实吓了我一跳。
“真是冷漠啊。那你觉得工如何?”
天童觉指了指正在拉伸肌肉的五色工,他是在场被鹫匠教练训斥最多次的一年级生,入部不久就获得了上场比赛的机会。
绝对王牌牛岛若利作为三年级生,在本次春高排结束后就将毕业,面临人才的缺失,鹫匠教练应该是有意将五色培养成下一任王牌。
“表现得很好啊,怎么了?”我问。
天童心领神会地笑道:“他貌似已经被选为正式队员了,这个你不要告诉他哦。这周末有场和外校的练习赛,工会上场,麻烦你鼓励一下他。”
让我鼓励五色?要给他打气的话不是牛岛更好吗。天童觉看出了我的疑问,他俯下身子,在我耳旁悄声说:
“他可尊敬你了,你稍微鼓励他一下他就不会紧张了。”
天童觉的手悬在空中,挥动时带起的风掀开了我的鬓发。他模仿着拍肩的动作,但没有碰到我的肩膀。
他笑道:“就像这样,麻烦你咯。”
天童自顾自地说了一堆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又自顾自地离开。
我与天童才相识不过一月,可他表现得好像非常了解我的性格,自来熟但不惹人生厌。如果撇开他难以捉摸的个性不谈,天童或许是这些人中最好相处的。
周六的练习赛如期而至。这是排球队在联赛前最重要的一次比赛,教练要根据现状调整队伍,决定赛时的正式球员。
上场前,天童觉给了我一个只有我才能注意到的眼神,他指了指神经紧绷的五色工,一副“交给你了”的神情。
假如我的加油鼓气起到了反作用,假如五色因为我的话更加不得安宁,那就得不偿失了。我假装没瞟见天童的暗示,与鹫匠教练坐在场下观看比赛。
五色工很少被派首发上场,他对自己饱受关注的事实心知肚明,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要接受教练的审视,力争做到完美。
他就像初次上台就被迫站在舞台中央的演员,越是担忧自己的一举一动,身体就越僵硬紧绷。丢球误发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第一局比赛五色就丢了四五分,即便其他球员甚至鹫匠教练都叫他不要关注失误,他还是没能从紧张不安到内疚无措的死循环中走出。
天童觉下场时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我。拜托了,他轻声说。
如同将欣赏的学弟的发挥完全寄托在我的身上一样,他对我施以恳求和期待的目光。
在我第一次作为正式王牌上场时,我也跟五色一样失误连连,紧张到汗如雨下,久久调整不好状态。
本着照顾从小认识到大的学弟的心情,我走到了五色工的跟前。
“五色。”
我轻拍他的肩膀,露出一个自以为温柔的微笑,希望能让他冷静下来。
我模仿曾经部长安慰我时的语气,对他说:“加油,我相信你,王牌。”
五色呆愣不动,他的脸在众目睽睽之下泛起火烧云般的红晕,双颊的热度飞快地蔓延到耳根,转眼间满脸通红。
天童撑在他另一侧肩膀上,调笑道:“经理都发话了,你也得作出回应吧。”
天童伸手一推,将五色推回到赛场上,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伴随一声尖锐的哨响,第二局比赛开始。
令我惊讶的是,五色在短短一次发球的时间就恢复了完美状态,他接下来的表现比以往任何一次比赛都要精彩,瞬间扳回了第一局的失利。白鸟泽毫无悬念地以二十五比十八的分数拿下了最后的胜利。
我站在层层围绕的人群之后,虽然比赛全程跟我没多大关联,但我依旧打心底为白鸟泽每一场胜利感到欢呼雀跃。
我感受到一束来自暗处的目光,我立刻看了回去。天童觉隔着三四个高大的球员注视着我,我从他一张一合的嘴型尝试捕捉他的话语。
谢谢你了。
他说。